初秋的上海,日头到了午后就软下来,斜斜地穿过梧桐叶,在地上织出好些晃眼的碎金。风里裹着弄堂口生煎包的焦香,混着墙内飘出的读书声——“小马过河”几个字被孩子们念得七零八落,倒比写字楼里的空调风多了点活气。
三年级(2)班的课上,张笑笑捏着粉笔的手轻轻蜷了蜷。不是累,是脸上那笑挂得久了,颧骨底下的肉在悄悄发紧。她声音温软,像浸了温水的棉花:“河水深不深,得自己踩进去才知道……”
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细碎的心思就顺着读心术飘过来,像檐角垂着的雨珠,滴滴答答落进脑子里:
【王明轩:糟了,口水要滴到本子上的美人鱼了!】
【李思思:这颗星星涂粉的吧?紫的昨天刚涂过。】
【刘梓辰:窗台上那只麻雀,怎么老盯着黑板看?】
笑笑没吭声,只把粉笔换了只手,继续说:“写作文也一样,旁人的话再好,不如自己心里的话实在。”
下课铃一响,穿小西装的周宇航就冲了上来。那作文本的封面是小牛皮的,烫着细金线,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比笑笑口袋里的钱包还讲究。“张老师,你看我的《我的梦想》!”
本子里画着歪歪扭扭的柳树,枝桠上扎着几根红线,写着“给大树针灸”。笑笑刚要开口,男孩的心思就蹦了出来,像撒了把碎糖:【快夸我!爸爸说写得好,就带我去迪士尼住城堡,还有发光的魔法棒!】
笑笑的笑顿了顿,随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指尖碰到他头发,软乎乎的:“宇航心善,知道疼惜树木。只是梦想是自己的,不用为了旁人的夸奖才写。”
男孩抱着本子跑了,小皮鞋踩在地板上,噔噔响。笑笑看着他的背影,眼尾轻轻垂下来——如今的孩子,连做梦都要揣着个小算盘。
办公室的桌子刚擦干净,手机就嗡嗡震了。屏幕上“顾言”两个字,黑得发亮。她盯着看了三秒,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下课了?”顾言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带着他谈生意时的利落,却又软了半分,“七点,外滩云顶,我约了启明的人。”
“约他们做什么?”笑笑皱了眉。
“你上次说的,把乡土东西放进课堂,我弄了个方案。”顾言语速快了些,“这行现在火,包装成亲子研学,能做。你在小学里带几十个人,太屈才。”
笑笑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教案的边角。纸页边缘有点毛了:“顾言,我就是想试试教学。”
“试试?”顾言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听筒飘过来,有点痒,“好想法搁着不用,就成了废纸上的字。你脑子活,该做更大的事。”
他的话里满是商人的盘算,可笑笑却捕捉到了别的——不是“能赚多少”,是“你不该困在这儿”。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顾言还是个穷小子,蹲在学校门口啃面包,面包渣掉在他西装上,他也不在意,只说:“笑笑,你别一辈子待在小地方。”
“教书不是做生意。”笑笑的声音低了些。
“真心待孩子,就是最好的生意。”顾言的话像绕着线的针,一针戳中要害,“晚上别穿卫衣,穿件像样的衣服。方案发你了,靠窗的位置,能看江景。”
没等她回话,电话那头就传来助理的声音,顾言匆匆说了句“等你”,就挂了。
笑笑点开微信,那个PPT文件躺在列表里,名字长长的——《“乡土寻根”教育项目商业计划简案》。末尾有行小字:“能看见游船,你以前说想坐。”
她盯着那行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顾言总这样,什么都替她安排好。那年她失恋,哭到眼睛肿,他连夜帮她搬家,煮了碗糊掉的姜汤,还嘴硬说是楼下便利店买的。
傍晚的咖啡馆,人不多。苏曼一进门就看见笑笑,把一杯摩卡推到她面前:“又跟顾总闹别扭了?”
“没闹,他想让我把教学的点子做成项目。”笑笑搅着咖啡,勺子碰到杯子,叮当响。
苏曼“噗嗤”笑了:“他这是把你当宝贝护着,想拉你一把。你倒好,要去什么云巅村?我查了,那地方连外卖都送不到!”
“我就是觉得闷。”笑笑的声音轻了些,“什么都要算投入产出,连上课都像在完成任务。我想去个不用算账的地方。”
“算账?”苏曼翻了个白眼,身子往前凑了凑,“顾言的时间多金贵,他能花功夫给你弄方案,不是上心是什么?上次你发烧,他扔了几百万的合同,开车闯了两个红灯送你去医院,在走廊守了一晚上。他手下的人都说,没见过顾总对谁这样。”
笑笑脸一热,赶紧端起咖啡喝了口。咖啡有点凉了,涩得她舌尖发麻。手机亮了,是顾言的消息:“到哪了?游船快开了。”
她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了悬,却没回复。点开相册,里面存着张支教招募函——云南云巅村小学,缺个语文老师。
“云巅村”三个字,黑得简单。笑笑忽然想起顾言说的“别困在小地方”,可对她来说,那间六十平米的教室,不是小地方;地图上那个不起眼的村子,也不是。她想要的,从来不是风口上的热闹,是某个孩子听课时,眼睛亮起来的瞬间。
她拿起手机,慢慢打字:“谢谢,我不去了。我报了云巅村的支教,下个月走。”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心口那块堵着的石头,好像忽然落了地。
苏曼的眼睛瞪得溜圆:“你疯了?顾言知道了……”
“疯就疯吧。”笑笑扯了扯嘴角,露出点痞气,“偶尔走回歪路,也挺好。”
话音刚落,手机又震了。顾言的消息很短:“在咖啡馆楼下,下来。”
笑笑一愣,往窗外看。暮色里,那辆黑色的奔驰停在路边,顾言靠在车身上,西装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他手里拿着个文件夹,目光穿过玻璃,牢牢锁着她。
苏曼推了她一把:“快去,人都来了。”
笑笑深吸一口气,抓起包走了出去。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很舒服。
顾言看见她,快步走过来,把文件夹递过去。文件夹的封面是硬壳的,有点沉:“云巅村的资料,海拔高,冬天冷,老师少。”
笑笑愣住了——她以为他会骂她,会劝她,可他却给了她这个。
顾言看着她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露了出来:“你决定的事,没人能改。里面有联系人电话,还有……我让助理列的保暖清单。缺什么,跟我说。”
笑笑接过文件夹,指尖碰到他的手,有点凉。她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锐利,只剩下一点点温柔,像傍晚的霞光。
“别硬扛。”顾言的声音低了些,“觉得苦了,就回来。我这儿,一直有你的位置。”
这话像颗温温的糖,化在心里。笑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顾言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的发尾有点翘,是早上没梳好:“行了,不耽误你。饭局推了,跟你朋友好好聊。”
他转身上车,车门关上的声音很轻。车子发动,很快汇入车流,不见了踪影。
笑笑站在原地,怀里的文件夹还带着他的温度。她翻开第一页,“云巅村小学基本情况”下面,有一行钢笔字,写得很轻:
“需要帮忙,随时找我。——顾言”
风又吹过来,带着生煎包的香气。笑笑把文件夹抱在怀里,转身走回咖啡馆。苏曼挑着眉看她:“怎么样?我就说他对你不一样。”
笑笑点点头,喝了口凉咖啡。咖啡的涩味里,好像多了点甜:“嗯,是不一样。”
天慢慢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笑笑看着窗外的车流,忽然觉得——这场在上海的风波,才刚刚开始。她和顾言的故事,也还没到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