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自残,亦非寻死。”
周雪明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从何说起,“郡主已将我的身份查得如此透彻,想必也知道,家父子嗣繁茂,除我之外,还有多位兄弟姐妹。”
谈风月讥笑:“令尊在播种上的勤勉之处倒是远胜在朝为官,有偌大一个周家百般托举,到死还只是个左侍郎,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皇位要继承的是你们周家呢。”
周雪明面色一变,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无论周汉白从前待他如何,此刻都已成了山野中的一抔黄土。
他想出言维护几句,可如今境遇之下,在这位心高气傲的郡主面前争辩又有何益?
最终,周雪明只是抿了抿唇,继续解释道:“父亲对母亲并无太多感情,对我这个儿子自然也疼爱不到哪里去,侥幸我入太学后课业还算优秀,因此得到了父亲的一点青睐。中箭后父亲十分忧心于我的伤势会耽误仕途,经常来房中探望,连带着和母亲也多说了几句。我那时年幼无知,为了让这特殊的关照能再久一些,才出此下策,令自己的伤势反复难愈。”
他苦笑:“如今看来,实在太过孩子气,从一开始就没有的东西,即便自伤,也是求不来的。”
谈风月刚刚的气性消下去了一些:“你与周汉白的父子情,倒是颇为淡薄。”
她语气平静:“无论你的故事是真是假,事到如今,你都已经是本郡主的人。”
“本郡主不喜欢一味愚忠送命的手下,危急时要做的考虑,不是拿自己一命换一命的大无畏精神,而是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达成目的。以后,本郡主不希望再看到类似的情况发生。”
周雪明应下,这番话听罢,他眼中有些许意外。
乍一听不近人情,可细细想来倒比那些誓死效忠的誓言令人信服,谈风月这样冷情的人竟会如此计较棋子的死活吗?
还是说,这点怜悯也都是她驭人的手段之一?
谈风月又说:“如今你身体已修养得差不多,入观星楼之事,也该提上日程。”
听到“观星楼”三个字,周雪明垂于身体两侧的双手一紧,拍卖会当日事急从权,对观星楼之事,谈风月寥寥几字提及,又草草揭过略去,他一直对此心存疑虑。
今日,终又重提。
周雪明试探道:“郡主当真能将人送入观星楼?”
谈风月道:“观星楼选人,不需多,只需精。一要有人保荐,二要过考三关。三关之中,一关文试,一关武试,一关实考。本郡主与观星楼的朱掌事有些私交,但毕竟楼中还有楼主坐镇,将你直接送入楼里不太可能,保荐你一个参考名额却是可以的。”
“自然,即便三关考过,你进去也只是从最低等的传信工做起,能爬到什么程度,替本郡主拿到什么水平的消息,全靠你自己。”
几句话间已交待得不能再清楚,周雪明没有其他要问,继续静静听着。
“本郡主选你,是看重你在太学的成绩。八股文不足称道,但能在众人之中年年拔得头筹,至少说明了两点。一,你天生记性不错。二,你有运用天赋的能力。”
“不过,你过去学的那些东西,实在太过高雅。三教九流,行话暗语,近似一窍不通,往后日子,你得多学点俗的。”
不知那所谓“俗的”具体是什么内容,令谈风月笑得无比狡黠,“此外,你目前的武考素养也是不值一提。”
被一路贬低下来,周雪明已有不满,听到这话,更是咬了牙:“无论校场比试,还是围场秋狝,我均能为周家斩获一二。”
见他不太服气,谈风月倒是心平气和:“我知晓你修习过君子六艺,但你们周家祖上都是文人,那几招花架子,对付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弟或许可行。在江湖草莽之中,可全不够看。九娘密训会助你成事,有多少长进,看你自己。”
这番说辞听完,周雪明的气没法不顺下来。
见观星楼的事情尽数交代完毕,周雪明道:“我既然答应了郡主的条件,就会遵守约定,竭尽所能。也请郡主说话算话,为兰音谋一条生路。”
谈风月看了他一眼,问道:“郑家的表公子郑坤,可是你的旧识?”
周雪明不明所以:“郑公子是我二弟的朋友,有过几面之缘,但不算熟识。”
谈风月道:“郑坤自称关照旧友之妹,曾多次来教坊司点名要见周兰音,也对她接济一二。只是她在牢中染了疫病,送入教坊司后病情反复,暂时没法接待客人,故而卧病在床,近几日才见起色。”
“兰音如今——”周雪明紧握双手,反射般将话问出了口,说到一半声音却渐弱了下来。
谈风月这次倒没有趁机敲打他,答道:“放心,死不了,本郡主派人给她送过药。”
周雪明松了口气,稍作思索后道:“郑公子和兰音应该只在周府见过两三次面,至于二弟和兰音之间,二弟为人圆滑,善结交,与兰音......算是兄妹中难得能说上几句话的。”
谈风月似笑非笑:“周家已然落魄,多少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却愿意出手接济,很是难得。”
周雪明没有吭声,二弟与郑公子的交情,有好到愿意为此接济罪臣之女了吗?
见他不语,谈风月又道,“二十日后,本郡主亲自来验查你训练的进度。若成果能让我满意,我就给你们兄妹一个见面的机会。若不能,我承诺你的是周兰音活着,余下的,我可保证不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无转圜余地,周雪明不再试图争辩。
他默了半晌,轻声但坚定地答道:“属下明白。那就请郡主,拭目以待!”
*
太子府内,谢元鸿刚下朝归来,他眉间微蹙,举手投足都带着疲倦。
之前谈风月送来的账本上记录价目果真反常,这半月以来,他私下派了人快马加鞭前去凌河凤城两地一探究竟,派去之人未等抵达,沿路就已见到了不少衣衫褴褛,满身冻疮而前往上京城求生的灾民。
如此景象,无需盘问便知,两地官员阳奉阴违,私吞了大部分赈灾款,只拿出小部分做个样子。
由于防护不及时,赈灾款下发又层层剥削,牲畜与房屋损失惨重,尤其是凌河,当地百姓本就大多以蓄养牛羊为生,此番天灾袭来又逢**,冻伤冻死无数。即便撑过今冬,待到来年开春,百姓失去维生手段,才是更加难以度日。
天灾难避,**却是可以免除的。
着人去吏部一查,这两位“好官”竟都是周汉白在位时一手提拔上来,可想而知期间有多少好处悄悄充盈了周府的钱库。
他姑且先将私吞赈灾款之事上报给了父皇,圣心震怒,命将此二人即刻停职押解回京,另派两位监察御史前去督察,暂领二地的赈灾之事。
而周汉白卖官一事,谢元鸿却并未立刻呈报。
此前一查行贿案时,他就发现其中一位涉案官员是二皇子母家远亲,想求吏部侍郎办事的人何其多,周汉白却冒着杀头风险提拔此人,单为谋财有些说不过去,更可能的,是他与二皇子谢正安有所牵连,只是苦于一直未找到实质证据。
还未来得及更衣,江余已快步迎上,手中还呈了封信:“禀殿下,郡主府那边的人传了信来。”
谢元鸿拆了信封,一边看一边问道:“牙行与永安郡主的关系,可查到了?”
“未曾发现郡主与牙行有私交。”江余顿了顿,又说,“倒是发现那间牙行与观星楼关系密切。”
谢元鸿听罢眉间一挑,随后了然:“做情报贩子,自然需要一手消息,直接开间牙行,的确会省不少麻烦。叔祖膝下的两位姑母留下不少产业,如今都归了永安郡主这根独苗苗,她有家资从观星楼买到账本的消息,也不足为奇。”
江余问:“出面盘下这间牙行的,是观星楼一位姓朱的掌事,殿下可要细查此人?”
“不必。”谢元鸿轻摇头,“以观星楼搜罗消息的本事,派人去查必定一早就被察觉。他们这种江湖组织最不喜被冒犯,既然楼中人不入官道,只通金银,未与孤作对,孤也不需急着拔除。更何况,日后或许有用得上的时候。”
说罢,他的目光复又回到信上,自拍卖会结束起已半月有余,郡主府门前进出之人从未有过周雪明的身影,府内则因布满了谈风月自己的人而所知有限,谈风月将人买回后,只见过一次面,再之后,人就扔给了她身边的护卫陆九娘。
又是练功又是习武,瞧着像是要培养出个新的侍卫。
身为郡主,想加强身边守卫无可厚非,但陆九娘的本事已是百里挑一、足以应付,真有必要再费时费力从头去培养一个罪臣之子吗?
此外,周汉白与谢正安的事,也不该继续这么拖着了。
谢元鸿指间轻弹了下信纸,稍加思忖后吩咐道:“此事还需面议。递个信给母后,请她得空了召永安郡主入宫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