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馆内,晨光已盛,雕花窗棂外鸟鸣清脆,庭中芭蕉承露,绿意盎然。
明姝端坐于案前,她已经一天一夜未进食,饿的前胸贴后背,热气腾腾的早膳,她吃得毫无形象,嘴角还沾着一点糕屑。
“小姐,你怎知世子回了府?”芙莲一边递上帕子,一边平静地问。
这个问题明姝答不上来,瞎猫碰上死耗子,准确来说她也不知道。
芙莲见明姝不语,又道:“若不是昨个晨间,找你时遇见世子身边的江侍卫,我还不知道你去了世子院子。”
芙莲很少被明姝忽视,失落同时又有些生气,“小姐现在去哪儿都不跟我说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见小姐不在屋内有多担心!”
明姝咽下糌粑,筷子停在半空,侧目看了她一眼,需要跟她解释吗?
芙莲那模样活脱脱快要炸毛的小兽,明姝略微思索,朝她微微一笑,“下次,下次跟你说。”
听到这话芙莲的小脸才重新挂上明媚,她为明姝夹了块糖粑,“小姐你尝尝这个,我新研发的菜品,糯米面包蔗糖先煎后熬费了好一番功夫。”
明姝咬了一口,讪讪一笑,亏得她及时顺毛,要不然那丫头炸了,她以后还能有口福吗。
一顿朝饭,明姝吃的非常满足,见窗外绿荫景色正好,微风拂面飘来淡淡花香,她躺在摇椅上悠哉悠哉。
许久未有这般怡然自得,她缓缓闭上眼,还没惬意片刻,脑中突然闪过渡魂铃的画面,猛地坐起身,伸手往腰间一摸,???令牌不在了!
明姝脑袋“嗡”的一下变大了,她即刻脱下外衫左右翻找,那世子令牌她借出来是要还回去的,她冷静下来仔细回忆,想到了最坏的一种结果,该不会……掉落在软塌上了!
“糟了。”她低语一声,心中暗道:麻烦。
那令牌若被萧嶷发现,她该如何解释,她匆匆起身,遥声一喊:“我去躺栖梧馆。”
芙莲端着茶盘,与她隔着一道假山,忙问,“小姐不是刚回来,怎的又去?”
“有东西落下了。”她语气淡淡,却步伐急促,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焦灼。
而另一边栖梧馆萧嶷书房中,江佐立侍一侧,疑惑的视线落在桌案上,“世子妃那日夜探是为了殿下令牌?那她去广阳府岂不就是为了进文书库!”
江佐恍然,定下结论,“她是庸王的人!”
大梁皇帝有九子,四位公主五位皇子,贞宁二十六年,太子薨逝后陛下迟迟未立储君,除痴迷修仙的九王外,其他几位王爷明争暗斗搅乱朝堂欲争夺储君之位,却没想陛下有意将储君传给皇世子,朝堂局面再次分崩同合。
因贵女溺毙一案牵扯世子,世子体弱眼不见好转反而病情加重,他无心储君,借为贵女祈福之名远离京州,同年淡泊名利痴迷修仙的九王也迁至广阳郡,朝中局势莫名变成了庸王野心党和世子顺位党。
江佐越想越觉得可能,先是扮作痴情世子,再利用九王为世子选妃嫁进世子府,投其所好,获取世子信任,再混入文书库偷取机密,好一招美人计谋!
“殿下,世子妃留不得!”
江佐话音一落,后脚明姝缓步而来,视线姗姗从他身上离开,余光撇见桌案上晃眼的令牌。
还是被发现了。
明姝立在原地,小声唤了句,“殿下。”
萧嶷抬眸看了她一眼,一侧的江佐识会,躬身告退,与蹦跳前来的江佑撞个满怀。
“诶,你这是?”江佑还没看清楚形势,被江佐无情拉开,退在外面等候。
窗外竹影摇曳,萧嶷纹丝未动,像一尊被时光凝固的玉像,温柔得近乎虚幻,却让人看不透半分情绪。
“你可有话说?”萧嶷问道。
明姝坦然道:“那日去广阳府,我的确不是为了等你,亦不知情你会出现,之所以借你令牌是想去文书库查看晚宁的卷宗。”
在来的路上,明姝已想好措辞,掩盖事实的最好方法就是真实。
晚宁,萧嶷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名字。
明姝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在提到晚宁的时候,他脸上划过一丝动容。
明姝控制着情绪,柔声道:“我想查晚宁溺毙的真相,是因为殿下。”
她眼眶蓄满泪珠,“外头的人都在传殿下克妻,我不相信,殿下于我而言是除了父母最重要的人,在家中爹爹曾教过我经商之道,首要不过“人性”二字,晚宁的案子当真是因为意外吗?京州到广阳郡,贵女成名妓,其中疑点即便有所隐瞒,也不难猜出是为了什么,这盆脏水如今扣在殿下身上三年,殿下可以不在意,但是我在意,我想查明真相还殿下清誉。”
明姝说的感人肺腑,外头江佑听了一瞬间跟着红了眼眶,“世子妃原来这般重视殿下,是我从前误会她了。”
一旁的江佐则颇为理性,“三司都查不清楚的案子,她何来自信能破解,她就是庸王派来的奸细,贯会使用魅术!”
江佑竟维护道:“世子妃家世清白,父家虽是商贾,但母家是赫赫有名的张家镖局,容貌不说艳绝天下,放眼整个广阳郡世子妃当第二,还没有哪个能称第一。”
江佐猝不及防接收到一支双标箭,嘴角抽了抽,调侃道:“是谁某天某言,不若带世子妃上来审一审便知。”
江佑:“……”恕他眼拙。
花窗半开,沁来丝丝凉意,萧嶷看向她的眸光,微微动了动,“你不必如此。”
不领情?
明姝回想过往,酝酿着悲伤情绪,缓缓走向他面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扯着他袖子,摇了摇,“殿下。”
萧嶷垂眸正对她那双无辜的杏眼,心里软成一滩水,但很快恢复理智。
“你,”他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问道:“我身上的咒术你是如何得知?”
很明显是她双眸澄澈,善于发现。
明姝面上茫然,开口却是胡诌,“我不知,那夜殿下拉着我的手不松,这才撞见殿下心口处的红印,我幼时随外租押镖路过一个叫善巫蛊邪术的小镇,曾见过族长身上见过,当时他以玉骨浸敷红印,我便试了一下,那法子果真有效。”
“殿下身体可有了好转?”
萧嶷凝注着她,见她粉嫩唇瓣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很是乖巧。
他忽然回忆起母妃捡到的那只圆眼小狸猫,是个明媚春日,阳光斜斜落在塘边柳树上,他坐在廊亭观棋,小猫窝在洞窗休憩,偶尔跳在棋盘上,惹他分心。
他折下一枝柳垂落逗它,岂料那只猫不配合,灵活翻了个身,离他而去,捕捉白墙上摇曳柳枝的影子。
就那样无端闯进他的视线,吸引他的注意。
明姝全然不知,继续拽着他袖子,撒娇提醒他道,“殿下,那个令牌,晚宁的卷宗……”
萧嶷回过神,声音低沉问她:“你想看卷宗?”
明姝眨巴着双眼,猛地点头。
萧嶷不急不慢,从桌案上堆成小山的书卷中,拿起一卷递给她。
明姝:“……”
大费周章,就在眼前?
明姝翻看卷宗,上面记录的内容与在四宜书斋听说书人讲的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就是听雨阁,上面说晚宁是被一个养马翁卖进听雨阁,自杀坠湖前见过司马路,也就是那个阳寿未尽却进黄泉的男人。
而真正的听雨阁已被青玄道长封藏,面前这座空楼仅是它真身。
如她所伤口判断的一样,晚宁是用利器挥腕再坠池水。
“这案子疑点重重,三司为何查不了真相?”
京州贵女被养马翁贩卖进画舫,单是这一点就有问题,虽有调查养马翁,但卷宗上记着却是离奇失踪,案子查到这里便没在继续,明面上是为保护晚宁名声,背后又是因为什么呢?
萧嶷见她眉头紧锁,思虑重重,显然不似方才所说是为了还他清誉而查案,明显是对这个案件感兴趣,他默不作声,单纯想着给她玩一玩就罢了。
这个案子牵扯甚广,没有人会查,也没有人敢查。
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的密谋,但这一切明姝并不知晓。
眼下待查清真相,明姝便算功德一件。
暮色低垂,夕阳余晖如金色薄纱,透过花窗的洒了进来,明姝离开栖梧馆后来到水榭亭。
此时亭台中央一个女魂正等着她。
晚宁脸上没有了往日那份淡静,两日未见,变得消沉许多,举手投足间皆是忧愁,要不要带她前往听雨阁,明姝反了难。
“你神色看上去不是很好,这两日可有事情发生?”
晚宁哭道:“明姝,我的魂身快要消失了!”
她伸出已然消失的双臂,“白君府中的水车被人破坏,没有了庇护我在阳间定然魂飞魄散,可我还没找到真相,这怎么办?”
明姝一惊,难不成是她毁了暗室阵法,连同骨屋水车一同毁坏,她救了萧嶷打破了阴阵平衡,那自然受阴气庇护,停留阳间的鬼魂也将受到影响,魂飞魄散。
这事远不止看上去的这般简单,她既已承诺自然会兑现,明姝低头看见了腰间玉佩一眼,方有了主意,“你且附身进来,玉属阴能延缓你魂散的时间。”
“好。”
晚宁没有犹豫,她现在对明姝非常信任。
待芙莲离开,明姝带着晚宁魂魄,悄然出发听雨阁。
月色如墨,江面浮着一层薄雾,像轻纱般笼罩着那座孤零零泊在水中央的残垣断壁。
明姝站在石桥上,抬眼望去,这听雨阁已经被烧得只剩下空壳子,那独一未被大火舔舐牌匾刻着“听雨阁”三个大字,两侧褪色的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四周非常寂静,寂静中带着阴森。
自听雨阁被大火烧后,方圆几里的住民皆已搬走,只因听雨阁一到夜里便会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一旦靠近便会被当成替死鬼离奇死亡。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鬼楼,即便是白天也很少有人路过。
在明姝的眼中,面前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听雨阁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美人如云,酒香四溢,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如潮水般涌来。
明姝望着那热闹非凡的景象,飞身过去,足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却在这时,一个破破烂烂的乞丐于黑暗中出现,他衣衫褴褛,头发如枯草,双手捧着一个小金盒蹲在墙角。
明姝微微一愣,此人竟是活人!
然又发觉不对,那乞丐忽然抬起头,借着月色,明姝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得一怔,这人脸上竟无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
什么东西,明姝被不协调的诡异感厌恶到了。
另一边,乞丐用平滑的脸感知周遭,整张脸抽了抽,像是在用鼻嗅,在感知到明姝身上的气味时,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见了什么不该见的存在,慌张害怕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进听雨阁。
明姝“啧”了声,眉心微动,没有犹豫,抬脚跟了进去,虚幻的门扉“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合上。
刹那间,天地变色。
方才还喧闹如市的听雨阁,瞬间陷入死寂。
歌舞声戛然而止,美人们的身影如烟雾般消散,酒宴上的杯盘化作飘渺,烛火一盏接一盏熄灭。
明姝环顾四周,阴冷之气不断将她包围,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