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天幕如染青灰绸缎,薄雾轻拢将一轮圆月半遮半掩,只余明亮月牙儿,将清辉洒在回廊曲径,映着满墙粉黛摇曳生姿。
行至水榭亭畔,一巡卫忽然止步,目光凝于亭中,见那水榭亭四面垂纱,被夜风轻轻掀起一角,石凳上竟还坐着人。
不免低声问道:“那是世子妃么?”
“坐在此处半宿,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上去提醒一声?”
身旁同僚轻扯他袖,低声道:“殿下尚未回府,内院之事还是少沾染为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了麻烦你我也担待不起。”
两人对视一眼,出于谨慎与避讳悄然转身,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明姝收回视线,将目光投向晚宁,淡淡道:“你的案子我会帮你调查清楚,在此之前你且将这白骨精来由说于我听,还有他具体藏身在何处?”
迎着明姝冷肃目光,晚宁低下头沉思,起初她害怕透露白君,怕玄女找白君后要到渡魂铃线索,不肯帮她,现有玄女承诺,她何顾忧忌重重?
且安下心仔细回忆与白君过往,着实不知白君是何来头,挠了挠头,忙解释:
“这……白君从何而来我也不知,不过白君府隐在世子寝殿后山庭的竹林深处。”
竹林藏白骨,于庭于宅都不是好兆头,世子寝殿,呵,想用真龙之气护体,这精怪到是会挑好地方。
明姝缓缓站起,她也该去见见那个妖魔勾结闯进黄泉的白骨,忽被晚宁阻挡面前,“玄女要去哪儿?”
被她这样一问,明姝面色难掩不悦,反问她道:“你觉得我会去哪儿?”
见明姝此刻神情,晚宁虽有些惴惴不安,但玄女去哪儿又管她何事,只是……她揉着袖角,恳求道:“白君是个好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求玄女……不要收了他。”
“好人?”明姝挑了句有意思的词,低笑一声,语带讥诮,“既是好人,你又在担心什么?”
“我……”晚宁语塞,抬眸却见明姝直径离开,忙道:“玄女,白君真是个好人,他……”
明姝止步打断她道:“古往今来降妖除魔者只收人间作乱的恶妖恶怪,且不说判定标准,我亦没有他们那样的神职,于公于私都不会插手此事,我只想找到渡魂铃的下落。”
晚宁闻言复觉愧疚,道是她以小心之人夺君子之腹,柔声谦道:“玄女帮我查案,我感恩不忘,从今往后我愿为玄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那倒不必。”明姝拒道。
晚宁抿了抿嘴,神情变得轻松,提起碎步上前,“那今后我可以唤你明姝吗?”
明姝摆了摆手,听不出仍和情绪,“随你。”
出了水榭亭右拐,便是通往月季花圃的春馆,绕庭中玲珑池塘而过,夜色下催人粉瓣季馥郁芬芳,继续沿着青石板蜿蜒伸展,大约过了半刻钟来到府邸□□,明姝便感觉到某处阴气之盛,具体方位尚未辨得出。
一路跟在她身后的晚宁忽停下脚步,四处打量周遭,察觉这并不是去白君府的路,她是聪明的,解惑问道:“若玄女从白君口中得知渡魂铃线索,玄女还会帮我吗?”
原她跟着一路,竟仍在纠结此事。
明姝道:“我既已承诺,自然不会反悔,你且放宽心。”
她看向前方夜色笼罩下的竹叶簌簌纷飞,“白君府可是那个方向?”
“是。”
晚宁点头终于主动带路。
明姝跟其身后绕进竹林深处,行至一段距离,方显现出两条岔路,岔路口的中间及她们面前出现一桩实打实的白墙。
晚宁伸手一推,白墙似幻影一般荡出涟漪而又消失不见,而后一座普通木屋赫然出现在她二人面前。
原来是个**阵,明姝心中暗道:这阵法白日不会打开,一到夜里吸收了阴煞气便会自动打开,这世子府是有什么阴物在滋养这阵法?
明姝不动声色的打开灵眼,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面前这座再普通不过的木屋竟然是用白骨紧密拼接而成,那些骨头的细缝藏着闪烁跳动的幽蓝色磷火,而她脚下踩着的竟是细碎头骨,那些较为完整的头骨则堆叠成八尺高的围墙!
这哪是竹林,这里简直就是乱葬岗!
以阴养阴,难怪阴煞之气浓郁不散。
可这阵法明显是用仙器结成,掩盖阴气使引渡仙不可察觉,难怪这晚宁能停留在此地,越往下细想,明姝越觉得骇然,难不成渡魂铃就在那精怪手中?
但很快她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在黄泉中她见过白骨精的实力,段不可能有这等修为成功行此事。
明姝继续往前走,又察觉某处不对劲,木屋四方并无水域,整块竹林与最近的池水塘湖也相隔数丈,哪来的水声潺潺声响?
寻着声音她来到骨屋侧方,看见并无水渠的洼地上摆着红木水车,那诡异水车竟在荒芜间悠悠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接着满地阴煞气雾缕缕升腾,似以这种方式传送阴煞之气。
“要将……这些阴煞之气输送给谁?”
晚宁在其身侧摇头,“我……不知。”
明姝脸色凝重,对这个白君府也越发好奇,她双手合十结出一个复杂印结印在水车上,而后跟着晚宁进骨屋。
夜里的凉风悄然拂过,跨进白骨制成的门槛,听到三两异物相碰撞发出的叮铃叮铃声响,明姝闻声抬眸一看,那屋顶房梁竟垂挂着密密麻麻细小白骨,身体应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退出骨屋停至岔路口。
她收回灵力,方觉身体不受神识控制,竟有了疲惫与倦意,然没等晚宁从骨屋里出来,突然没了意识一头栽在地上。
月色朦胧竹影婆娑,那地上斑驳陆离的影子渐渐淡去,早起的鸟儿偷得半日欢愉,与白日院中喧嚣混成一谈。
不知过去多久,明姝悠悠转醒,一整个头重脚轻,四肢乏力,想起身却迟迟来不了劲儿。
她这是怎么了?从未有过的感觉。
明姝微微蹙眉,侧目便见上次为她正脉的老大夫,略一颔首,轻声道:“从脉象上看,世子妃是气血亏损严重致元神不固,往后需及时调理,多眠少思,勤于舒筋活络,切莫再劳心劳神。”
说罢拱手告辞,缓步退出房门。
脚步渐远,明姝尚在恍惚,见芙莲急急上前,“小姐!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睡到下午还不醒,怕是出了什么事,这才急忙请了大夫过来。”
芙莲扶明姝下床,又道:“自你从池中醒来,就无比嗜睡,我担心……是不是落下了什么遗症。”
明姝“嘶”了一声,扶了扶额,料想到昨夜应是晚宁将她带了回来,想到往后少不了夜里出行,心底深处竟生出一丝心虚,如此便只能将错就错。
明姝正经道:“可能,是留下了嗜睡的遗症,往后你且帮我兜着点,任由我去罢。”
说完朝芙莲露出一个纯净的笑容。
芙莲身体微微一愣,小姐何时变得这般实诚了,她笑了笑没再说话,服侍明姝梳洗妆扮,安静地帮她梳好发髻戴上珠钗。
明姝看见铜镜中的自己,忽然发觉她与自己原本相貌竟有七八分相似,想起初见这幅容貌,她一度怀疑此女并不是出生富贵人间,许是那时太过削瘦,脸颊浅凹陷,下巴尖小,四肢纤细得过于吓人,好在这些日吃喝睡脸颊开始充盈起来。
明姝下意识伸手捏了捏脸,有点疼,又有点麻木,有些奇怪,左右玩了一会儿,又想起那个贴着人皮的白骨精,心底宛如装着一颗大石头,忽上忽下。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了进来,芙莲放下最后一道菜,轻步走来,脸上挂着笑意,轻声道:“小姐,今日小厨房做的都是你最爱的几样菜。”
明姝走过去坐下,见桌上琳琅满目,热气袅袅,不仅菜肴色泽鲜亮,摆盘也颇为精致,连想着菜名,清蒸桂花藕,蜜汁酱鸭,翡翠白玉羹,莲子百合糖水,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的。
“不错。”
明姝眉间凝着的那一丝倦意,看到这些便已消散。
她叹道:人间真好。
用饭过后,明姝眼底泛起满足的笑意,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芙莲道:“趁着天色尚早,太阳还没落下去,我陪小姐出门散步消消食,大夫说了小姐当勤于舒经活络。”
明姝拉着门框,说什么都不肯出门,才吃完夜饭正是躺下休憩的好时段,怎能外出散步迎接刺激神识的外面,破坏这份难得的惬意时光。
明姝驳道:“大夫还说须多眠,我看今日气候适宜正是多眠好时分,改日,改日再去罢。”
芙莲拉她的手松开,一拍脑门,这倒提醒她了,坚定道:“今日小姐睡了一天,不能再睡下去了,必须和我出去走走!”
“不行,不想出去。”明姝整个身体都带着抗拒,一旦出去难保她会为晚宁之事,白骨精之事操碎心,她现在只想安静得躺着,无人打扰的躺着。
芙莲拗不过明姝,眼珠子一转忽想到个好法子,生气道:“小姐若不出去,往后就没有清蒸桂花藕了。”
这话着实说到明姝心坎上了,她滞了一瞬,略带试探问道:“鱼吃蟹煲呢?”
芙莲佯装冷漠道:“没有。”
“五香仔鸽呢。”
“没有!”
“那火腿炖肘子呢!”
“没有!”芙莲佯怒道:“什么藕粉桂花糖糕,乳酪樱桃,龙须酥,重阳糕,金团,酥山统统都没——有——了——”
芙莲腮帮子气得鼓鼓,叉着腰凝注在明姝身上,片刻之后语调稍微缓和,“小姐若是愿意出门的话呢,明日我便亲自下厨做五香仔鸽,火腿炖肘子……”
“好了,”明姝打断她,深吸一口气,败下阵来,“走吧。”
芙莲小计谋得逞,对着明姝粲然一笑,拉着她避过荷花池在后院转了三圈,终于赶在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刻回到芙蓉馆。
折折腾腾又到深夜,室内烛火悠然晃动,晚宁如约而至。
既要帮她查案,想过首先要查看案件卷宗,明姝问道:“你可出得去世子府?”
晚宁似心事重重一般,摇了摇头。
不出她所料。
“手张开。”明姝盯着她,肃然命令道。
晚宁不知所以,有些茫然,却也照做,然掌心传来难以言说温暖,像冬日里的暖阳,暴雪中的温泉,整个魂身舒畅无比,晚宁愕然抬头,注目着明姝。
明姝收回手,淡青色的飘渺灵光随之消失,她淡淡道:“昨夜之事还未来得及感谢你,如此就当感谢,你且与我同去广阳府调取你的卷宗,夜半我若再昏睡过去,还劳烦你帮忙。”
晚宁秋水盈盈的眸中带着水雾,映着烛火摇晃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