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车帘幕垂落,将李元祁那看似温柔实则迫人的气场隔绝在外。
车内空间虽不算宽阔,但每一处都极尽精雅。脚下铺着厚实的西域绒毯,紫檀木车壁温润生光,又以螺钿和金丝镶嵌出鸾鸟和鸣纹,角落里的小几上置着茶具与香炉,甚至还有个置物格,整齐地放着几本诗集。
文简在柔软的锦垫上坐下,想到夏萤要扈从在侧,步行回到西京,玉指一挑将车帘勾起来,故作端着几分傲慢骄纵道:“夏萤,上来伺候本妃。”
李元祁的目光在夏萤身上一扫而过,她立刻低着头颇有些惶惶然的样子,直到李元祁走后,才摸了下额角汗珠钻入车内。
上去便道:“娘娘,您真不该叫奴婢进来。”
仪仗开动,车辆也缓缓地动了,文简舒舒服服瘫靠下去,不以为意道:“本妃车架内有一两个服侍的宫人,岂非正常?”
“可殿下是骑马来的啊!”夏萤跪坐在她身侧,声音压得更低,“这分明是在给娘娘做足了面子,您得抓住机会!”
文简慵懒地抬手,轻轻揉着方才被李元祁攥得发疼的手臂,漫应道:“你还想让我邀他共乘?”
虽然两个人见面后还没有过一句正常的交流,但车内也不是谈话的地方。
空间就这么大,她可不想和李元祁挤一起。
夏萤跪行到小几旁为她斟了杯茶,语气恳切:“娘娘,殿下这般安排,说不定别有深意呢?”
文简若有所思,透过朦胧的红纱车窗向外望去,外面景致模糊,像是隔着一层绯色的雾。
她索性抬手撩开纱帘,这一眼,正对上萧驰朔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文简向他笑了笑,来回张望一眼,李元祁在车架前方缓辔而行,看身姿的确是随意又闲适的,可萧驰朔和另几位武官却是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连握着马缰的手都绷得紧紧的。
萧驰朔见她这一笑,被烫了一般倏地收回目光,恭敬本分地垂视下方。
文简的目光在他马鞍旁那个鼓鼓的箭袋上停留片刻,轻轻放下纱帘。她将车内仔细打量一圈,忽然身子一矮,竟直接躺在了铺着厚绒毯的车厢底板上。
“娘娘这是做什么?”夏萤惊得睁大眼睛。
文简招手示意:“你也躺下,或者趴着,总之伏低身子。”
她沉着嗓子,声音也显得神秘:“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像是要有什么危险。”
夏萤不敢同她躺在一起,跪到一侧道:“娘娘,您这是自己吓自己,这可是当朝储君的仪仗,有谁吃了豹子胆了敢来伏击?您要非愿意这样躺着,奴婢给您捏腿。”
文简又让了几次,既劝不动,也只好让她背靠着结实的杠柱。
毕竟文简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有危险,没准是她太敏感。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现在的她手下没一个消息灵通的人,不,她只有一个手下……
和聋子瞎子也没什么区别。
她忽然想到方才见过的鱼福,有喜好的人更好收买一些,鱼福便是如此,只要有钱……
“夏萤,我月俸多少?”
夏萤迟疑了一下,说道:“娘娘,可不是奴婢有意打听的,是无意间听过您和春暄姐姐对话,宜春宫的月料是四十贯钱。”
这么少?
文简看惯了电视上动辄千两万两,四十贯钱,也就是四十两银,实在有些看不上眼。
“西京米价多少?”
“今年年景好,扬州的好米也不过十五文一斗。”
一斗米是六公斤,文简默默地头脑风暴了一下,换算成购买力,竟然相当于十多万,她还算满意,可一想到鱼福收了钱的那个表情……
那可是将近五十两银子,他竟然还不知足?
文简道:“就这些?”
突然问起这些夏萤还有点惊讶,毕竟自家娘娘还在长孙府做娘子的时候就是不理账的,向来都是春暄等大丫鬟操心。
但夏萤多少也知道一些。
“当然不是了,您还有岁给,封赏,原本……原本……”
见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文简就知道,大概是原身和太子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又打心里不接受太子妃的身份,那些本该给到的封赏岁给等等,大概率是没到位的,否则也不会随身行李里只有那么一点银锭。
这事不行,无宠可以,扣钱就过分了。
虽然这种琐事大多是办事之人看人下菜碟层层克扣,李元祁很可能是不知道的,但要想解决,还要从他身上着落。
文简眼珠一动,从地毯上翻身起来。
茜纱窗帘被掀起一角,温柔的女声甜腻腻地传到鸾驾前方:“殿下——”
李元祁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但还是轻勒缰绳,让马速略缓,等文简的鸾车跟上,与她并行,温声问道:“车架颠簸,伤处可还撑得住?”
文简迎着他身后的天光,绽开一个明媚的笑靥:“妾无碍。只是念着殿下风尘辛苦,妾这几日特意配了一只香囊,里面装着几味宁神解乏的草药,请殿下一试。”
素手自雕花窗口神出,递过来一只素雅的香囊。
李元祁垂眸看了一眼,探手接过,香囊绣工不错,纹样却是平凡至极,一看便是尚服局统一配给宫人们的,里面只有些普通香草,如何会有什么宁神解乏的草药?
放在平时,这种东西甚至不配出现在他眼里,可此时……
李元祁表情并无不同,将香囊珍而重之地佩戴好,温柔道:“爱妃心意,孤领受了。”
前后文官武将都看得清楚,文简略带羞涩地朝他一瞥,退回了车中。
夏萤都快急哭了:“娘娘!那么粗劣的东西您怎么能给了太子殿下呢?殿下与您好容易有了转机,要是因此又生嫌隙可如何是好?”
文简继续在车底躺好,不以为意地道:“他不是戴得好好的?放心。”
这是她额外赠送李元祁的夫妻情深戏码,单独收费的。
至于收费几何,留待回宫面议。
或许还要看她与齐王初见的任务完成得如何。
夏萤呆了一阵,自言自语道:“也对,殿下他竟然……天呢……”
文简招呼她:“别傻着了,还是躺平安全。”
她刚才用余光瞄了一眼东宫的那些官员,觉得他们的紧张之情更重了。
夏萤已经“想明白了”,一边给文简捏着小腿,一边道:“要奴婢说,娘娘您就是被这次的事故吓着了,不过那句话说得好,祸事怎么就知道不会是福事呢?您看您与殿下共患难这一次,殿下对您的态度一下便转了这许多,不光让您留宿,今天还用了这么大的排场来接您,连那样的荷包他都如此珍重。”
“奴婢想着,咱们回到东宫,可就再不用看人脸色了!丽正轩和秋水居那两位哪里还敢到咱们面前来炫耀!”
“什么?”文简听出了点不对的苗头。
夏萤语气里难掩忿忿之情:“娘娘没想起来?就是那两个没大没小的,杨良娣和葛律良娣。”
东宫还有良娣?
自己的“夫君”有小老婆,文简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挺开心,起码深宫中有人一起寂寞。
几个女人在一起八卦聊天打牌做戏,日子也就没那么无聊了。
可惜三缺一。
谁料夏萤接着又道:“还有张良媛,李良媛,高良媛,还有那个孙承徽,独孤昭训!”
文简:还有惊喜?
“这么多?”
夏萤道:“娘娘,我知道您不开心,可咱们东宫已经算得上冷清了,按制,东宫女官该有五十八人。当今圣上还是储君时,宫里伺候的更是有近百人,太子殿下他……”
她小心地察言观色,然后才道:“殿下他不重女色,娘娘更应该在他面前大度一些。”
文简笑了笑,语焉不详地道:“若是喜欢的人,自然还是希望一夫一妻的。”
可她根本不喜欢李元祁,更不在乎他有多少老婆。
夏萤道:“咱们东宫也是一夫一妻啊娘娘。”
文简抬了抬眼皮:“你刚才说的……”
“只有您才是陛下亲封的正一品太子正妻,她们都是妾,和您没法比的。”
一夫一妻多妾?
成吧。
文简莞尔问道:“怎么?她们不友好吗?”
说起这个,夏萤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其他人倒也没什么,那些个良媛承徽的,纵使有野心,位份在那,也不敢作什么大妖。”
“就是那个葛律良娣,什么都不懂,惯来咋咋呼呼没大没小。”
“她也还算了,毕竟母家远在回鹘,不过是个看情分安置来咱们东宫的外族公主,殿下到她那都没去过几次,更别说过夜了。”
“唯有那个杨良娣,可恨极了,仗着有皇后给她撑腰,哪里都得显着她,霸着咱们东宫内库的掌事权不说,还处处想要压咱们一头。”
“从前娘娘您总是不同她争,这下好了,经过这么一次事故,殿下如此疼惜看重您,这次回去,看她还敢不敢!”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了点,那个杨良娣是不是曾经弄脏了我兄长的画?”
原身母亲早亡,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几乎为零,只有父兄。
父亲现下在外地任职,而兄长长孙胜在她婚前已战死疆场。
原身有一副兄长亲手给她绘制的小象,虽然画工并不怎么样,但却一直妥善保管。
直到有一次在园中翻看,被杨良娣借故从她手上抽走,又“不小心”弄到了尘泥里。
原身几乎哭了出来,对方却毫无歉意地道:“如此拙劣的东西,妾找人来给太子妃画上百幅就是。”
原身气不过扬手打了她一巴掌,反被她告到了皇后那里,颠倒是非地说自己已经道歉求饶并答应赔画,可太子妃还是不依不饶动手打人……
最后,原身被皇后以善妒不能容人的理由禁足了十天。
文简仔细地又回想了一遍,整件事前后都没有关于李元祁的半点记忆,可见他根本对这些事不闻不问毫不关心。
他不愿意为了原身而得罪皇后,这也合理。
可是以后呢?
文简琢磨了一下:“杨氏是名门望族,她又是皇后的侄女……”
夏萤道:“是又如何?可她也不过是个正三品的良娣,不照样要每日到宜春宫来问安么!”
以杨良娣这样的出身,要做太子妃也很寻常。
她比原身长孙简入东宫还要早,却何以只是个良娣?
文简道:“当初杨氏为何嫁入东宫,你可听到过什么传言?”
夏萤有些轻蔑地道:“当初杨家三娘子看中了咱们殿下,寻死觅活非要嫁入东宫来的,这是整个西京无人不知。”
“娘娘您还是别想起来的好,平白惹你发笑。”
文简的确是笑了,不过是苦笑。
她出身长孙家不假,也是她父亲这一支的嫡生女,只是她一家却是长孙氏极边缘极不受重视的一脉。论出身富贵,比人家杨良娣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太子妃这位子,没道理她坐得,杨氏却坐不得。
原因想来只有一个——人家杨氏根本就不看好这个太子,或者笃定皇位落不到东宫头上,不想把自家的宝贝女儿折进去。
毕竟太子若是失势被废甚至被杀,太子妃是一定要跟着倒霉的,可其他的女官却往往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门大户的女儿大多可以偷偷接了回家。时下民风开放,转头又可再嫁。
京里的公主贵女们,嫁了三四次的也不是没有。
杨家不想让女儿做太子妃,可又拗不过她,只好搞出这招缓兵之计,先遂了她的心愿送入东宫做个良娣。
而太子妃这个高位,自然是留给哪个大冤种的,比如——长孙简!
第一,她父兄立下了无以封赏的大功。第二,她姓长孙,说出去不算亏待了太子。第三,她又是长孙家的偏支,背后没有强有力的本家支持,就算将来倒了霉也不会闹得大家难堪。
这简直是天选太子妃。
文简越想越觉得无语,默默地道:“日后见了杨良娣,还是要恭顺些,别同她起什么争执。”
“凭什么?”
夏萤不忿极了:“从前是她得宠、您无宠,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这宫内牵着宫外,后宫扯着前朝,里面的是是非非又岂是一个得宠无宠就能分得清的。
但文简同夏萤很难解释清,只打了个官腔道:“我是太子妃,该约束东宫女官,自然更要以身作则,少生事端。”
“明明是她善妒又争宠!其他几个也一样,这次回去您就该好好整治整治!只不过娘娘您宽和又良善,不爱理她们几个罢了。”
文简不甚在意地道:“谁愿意和别人分享爱人,既把她们都塞进东宫里,守着太子殿下一个,争宠也是难免,合理。”
她是觉得后宅女人相争自古有之,错在制度,不在人。
夏萤急道:“娘娘!您不会又纵着她们骑到咱们头上吧?”
“那倒不会。”
文简笑着安抚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她再欺负咱们,我保证欺负回去,成了吧?”
她们要争宠,大可把劲头都用到李元祁身上。
哪怕是施展浑身解数把他吸髓榨干,文简都管不着。
但要动什么歪心思,想来拿捏文简给她下绊子,她可不会惯着。
夏萤破涕为笑,正要开口,“噗”的一声,一截羽箭穿透了车厢壁,擦着她眼角飞了刺了进来。
文简眼疾手快,将她拉倒在车厢底。
帘幕一掀,李元祁出现在车门外,看着眼前情景微一扬眉,又立即向文简道:“脱衣服。”
文简:“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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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改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