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照野醒来时是在一间清爽的屋子,隐隐还能闻到檀木的芳香,开着的窗柩透来平和柔软的光,照的人暖洋洋。
爆炸时带来的威震仍然使她的头昏沉不定,徐照野勉强起身想要出去,但又在下床时察觉到自己的不对。
她摸向自己的脸,那张无垢干净的脸再次出现,比起干净无瑕疵的徐照野她更喜欢做满脸疹子的林佑堂。
或许她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只会躲在面罩里不敢露出真面目的懦夫。
面巾给了她再次做人的勇气,她把自己的脆弱藏在里面,所以当药效不在时,当她又再次站到阳光里时,她慌了。
她慌忙的寻找,寻找那份安全,只是阳光总比慌张先到。
咯吱一声,进来的是一罗衣素容的女子,女子端着一碗汤,看到徐照野醒了,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起来了。”
“这是哪?”徐照野警惕的看向她。
“林府。”
林府?她怎么会在林府,从山洞出来后,她就记不清宋执墨到底做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会把自己送到这来。
徐照野实在想不明白宋执墨还想做什么?
“这是一个两进的别院,我本来是想给自己养老的,竟然被那个臭男人看上了,你放心,这安全的很。”
“林小姐,我想见他。”徐照野认识林韵就不再与她寒暄,就直接点明自己的目的。
林韵把药和一碟蜜饯一一放在桌子上道:“他会来的,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把伤养好,上次是腿,这次又是一声伤,你到底替他做什么?”
林韵凑到她身前,踮起脚尖贴近她未遮面的脸。
“我不是替他做事,我只是有求于他。”徐照野向后退退,这样的距离太过危险。
林韵语气奇怪的哦了一声,就向门外走去,走到门框时突然折返,对徐照野大声道:“别忘了吃药,表哥。”
林韵此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自己刚花钱卖的小院还没住就被人占用,被占用就被占用了,关键是谁不好,偏偏是大魔头。
算了,林韵心中默哀,她双手合十向西南方向虔诚拜了三拜,神佛保佑,千万别出事,这房她还要养老呢。
晚霞的余晖照在青石板上时,一辆马车踏着霞光而来,林韵早接到消息殷勤在门外接应。
车铃叮叮响,在林韵身前停下,,车夫挺稳马车后,从后面搬出车凳,站在一旁准备恭迎。
车帘微动,一只手掀开车帘,林韵笑着去接,手已经伸出,却看到一个短打的武夫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出来的是许直,林韵本来绽开的笑容瞬间收回去一半,但想到宋执墨还没出来,又挤出灿烂的笑。
可等了半天却没见马车的动静,就小声叫了一声:“公子。”
许直耳力好,这声虽小,但还是被他听到:“公子没来。”
“没来!”林韵双手一摊,瞬间没了好脸色:“不早说,害我脸都笑僵了。”
“是你自己,非要……”
还没说完就被林韵揪住耳朵,林韵拽着他的耳朵向后拧:“我乐意。”
许直边挣扎边向里走,“你等着,我要去告诉公子,你……”
“告去吧,公子最烦的就是落井下石的小人,到时挨板子的可是你。”
两人在进徐照野院子时瞬间安静下来,许直揉着红肿的耳朵,理了理衣衫,敲门道:“侯爷,公子请。”
徐照野走出来,“请带路。”
许直把徐照野迎上马车,如今城中戒严,车马都禁了,但这是钦差的马车,可不受禁令,许直就调了宋执墨的马车来接人。
由于禁令路上的人也少了,马车一路通行,很快在衙署停下。
许直率先下车,一个请的手势,指引徐照野向衙署内迎。
宋执墨就在后堂等着她,衙署人不多,来来往往都被案子烦着,看到来人也没什么反应。
穿过后堂廊亭时,她与郭松擦肩而过,郭松手中拿着些状子,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这几日宋执墨办案与许直常见,许直带人来并不奇怪,但这人却不躲自己,而是径直相撞。
他觉得有些不对的停住步子,回头看一眼那身影怎么有些相熟,就追了上去。
郭松迎着笑脸,两边小胡,像八字一样展开,“许护卫,大人这是……”
许直冷着脸看他一眼:“公子的事,郭大人也想管。”
郭松连忙摆手:“不不不,这不是朝廷要派大军驻扎进城吗?我是想问问还需要我做什么。”
“这个我会帮你问,郭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徐照野躲在许直身后,好在她出来时还是带了面巾,郭松虽心中生疑,但迫于宋执墨的威压也不好说什么。
“没了,没了”郭松弯着腰向后退,没一会就退出徐照野的视野。
徐照野被请进二堂,宋执墨坐在案头,他手边也有许多文书,想来是朝廷发的诏令。
“大人要的东西我已经找到,还请大人兑现承诺。”徐照野直接道。
“人都在县牢,你尽可以去提,不过我只管收押,死活不论。”
宋执墨正在被案头上的事务忙着没看她,便顺手解下腰间令牌,扔给徐照野。
“你什么意思?”宋执墨明显是话里有话,徐照野想问清楚。
“许直,送客。”宋执墨什么也没说,只是下令将徐照野赶了出去。
徐照野持令牌向县牢处赶,越近县牢她心中越不安,宋执墨那句话并不是空穴来凤。
越这样想她呼吸也急起来,县牢由衙役看守,由于有重犯还增设了军卫。
军士两兵交叉拦住徐照野,厉声斥到:“何人止步!“
徐照野高举令牌,军士瞬间收兵行礼,见到令牌衙役也恭迎上来,“这位大人要提何人。”
“假冒军政司的兵士。”
衙役一听就明白,迎着人向里面走,正见里面衙役在赶人。
赶的也不是别人,正是素问和两个孩子。
她们在徐照野前面,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就在高阶上看着,那两个孩子,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一个更小的女孩。
徐照野突然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个买米换钱的孩子。
素问抱着怀里的女孩大声质问:“她明明能救,你们为什么不请大夫。”
狱卒不耐烦推倒素问,“你费什么话,当这是哪儿,这是县牢不是医馆,县老爷判你们无罪,你们就应该叩头谢恩,再闹你那相好就是下场。”
素问在城里也有些名声,之前她就因为相好闹得满城风雨,这次她与一个男人成了通缉犯,人们就纷纷猜她又找了个相好。
素问一时怔愣“她,她怎么了。”
狱卒冷哼一声,“死了,他胆大妄为挟持京城来的大官,结果被烧死了,你们要是不想和他一个下场就快滚。”
衙役把人往外面推,素问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再闹,她像丢了魂被衙役往外推着。
徐照野站了片刻又随着那名衙役向里走。
衙役见她对刚才发生的事感兴趣,他一边举火把,一边讲起素问被抓的过程。
素问在和徐照野分别后,她一个人就想回城,但走到一处破庙时,听到几声微弱的呼喊。
声音像是一个女孩,素问悄声探近,却看到一旁的草堆上躺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身上盖了一床不知用多少布料补了又缝的被子,她面色如纸般惨白。
只一眼素问就看出,女孩身患重病,她想搭脉,女孩警惕的把手收回去,又畏缩的把自己缩在被子里。
素问轻声安抚,才把女孩哄好,素问摸了脉象,又细细看过她的舌苔。
是久症,已病多时,这病起初是不重的但因为拖得太久,病气入体就难医了。
这病不能拖了,素问当即决定带她回医馆,她抱起女孩向城内走,却在西门处遇上抓药回来的男孩,男孩拽住素问衣袖,小小的个子,却将素问拽的无法前进一步。
两人的拉扯很快吸引道驻守的兵士,因为素问的通缉令还在城下贴着,有一守卫认出她,就把他们全部抓到县衙。
衙役沾沾自喜还不忘在徐照野面前邀功,“那女人滑头的很,见我们来了还想跑,被我侄子一把抓住后才老实。”
他津津乐道侄子的英勇事迹,试图想要在她面前露脸好混个一官半职,殊不知徐照野看他的脸色已经变了。
甬道尽头处徐照野已经看到聂胜的身影,就转头对那衙役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剩下的事我替你办。”
衙役以为自己得到了赏识,喜笑颜开,走时还不忘报上姓名。
“大人记住我叫刘五。”
徐照野沿阶而下,一阶一牢一残兵。
徐照野懂了,宋执墨所说生死不论是什么意思。
这边与其他牢狱不同,这边静极了,徐照野每走一步,清晰的脚步传遍各角落,有人听到声音微微睁眼。
有人认出她,“侯爷”
声音很小,但随后更多这样的声音响在耳畔,一声接一声。
徐照野沿着声音的尽头找到了墙角的聂胜。
他半倚在一侧始终是警惕着周围,衣服上的血痕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成了深色。
徐照野俯身唤他:“阿胜。”
聂胜觉得自已好像要死了,要不是他死了怎么会听到侯爷的声音。
他就那样安慰自己,死了就死了吧,死了也挺好。
“阿胜,对不起,我来晚了。”
聂胜想说没晚,但他说不出话,他想摇头也没有力气,他感觉身体很轻但却用不上力。
直到他感到一股温热贴住了自己的胸口,那活过来的瞬间他感到了身上的疼痛,他还没死。
聂胜睁眼时,切切实实看到了他最想见的人——徐照野。
“侯,侯爷……你真的来了,你……不该来的。”
徐照野使劲摇头,她来的太晚了。
徐照野抱住聂胜,这时她才发现他身后有一座小山,是用饭菜堆成的,小山边的碗里还有今日的饭食。
“你怎么这么傻啊!为什么不吃,为什么要绝食。”徐照野心疼的问他。
聂胜自小长得壮,吃的也比别人多,还未出生父亲就战死了战死,母亲生下他,没过几年也病死了,他被徐昌宗带回侯府时,身上脏兮兮的,徐照野对他的印象很深。
徐昌宗常年在外巡防,回家的次数不多,共同吃饭的时间也不多,他就带着这个男孩在饭桌上,男孩吃了一碗又一碗,他吃完徐昌宗就为他添饭,那一日他吃了侯府整一盆的饭。
徐照野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不说话,每次吃饭时就盯着饭碗,哪怕从碗里掉出来的米粒,他也会捡起来吃掉。
那时对聂胜来说能吃饱饭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聂胜就直直看着她,一刻也不挪眼,半晌才道:“我不能成为老大的软肋,我不能给北州军丢脸。”
聂胜喜欢徐照野骂他傻,他就是傻,他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把自己活的这么复杂,他没什么大志向,一生就跟在老大身后就好了。
聂胜突然想起之前闯祸,他差点害死了徐照野,为了这事他愧疚了一辈子,所以他平了命的护在徐照野身前,拼了命把她从废城下背出来,就是为了还了这一恩。
“侯爷,还记得……当年我被他们欺负……”
徐照野握住他冷的像冰的手,忍不住点头。
她又怎么能不记得呢,在侯府里,他们一同读书,一同练武,徐照野因为王焕的教导被徐昌宗送入学府学过一段时间,那时她穿着浅蓝色的儒衫头上一根白色素带和其他官家学子一起入学,又因天分高,总得夫子夸赞。
其他官宦子弟看不过她大出风头,可徐照野一身功夫使他们近不得身,于是他们把心思打到聂胜头上。
聂胜在学堂启蒙,由于还要练功他总是饿得比别人快,也因为他馋嘴的毛病被官宦子弟诱到小巷欺负。
聂胜虽练武可抵不过他们带来的高大扈从,他打不过也不喊,若不是徐照野找到他,恐怕他就被几人活活打死了。
徐照野气不过,带着他们四个打回去,带头的两人更是被打成了猪头。
两人养尊处优那受得了这样是委屈,他们的父亲官袍未脱就带着孩子到了侯府。
聂胜不过是侯府的一个奴仆就算打死了也不算什么,可他们的孩子自幼身份尊贵,进了学府,也有功名,又岂能被奴仆欺负。
徐照野几人正在和师傅学拳,只见徐昌宗怒气冲冲把几人揪出去。
遇到这样的事,徐昌宗只能把声势高大,这些文官难缠的很,城外也不太平,他还需要维持城内稳定。
他把徐照野重重扔到地上,怒斥,“还不跪下认错!”
孩子们从未见过徐昌宗如此生气,徐照野也不知道父亲为何这么生气,其他人都跪了,可徐照野却执拗的爬起来。
她怒盯着被打成猪头的两人,“孩儿没错,不认。”
在场的几人大多进士出身,他们自诩饱读诗书,在谈论时引经据典显露自己的文采。
可他们却在徐照野面前失了颜。
徐照野面向他们,她虽未着儒衫却比他们更有正气,“凡事讲究因果,他们因我强而不敢欺我,接着自己尊贵的身份欺凌弱小,这难道就是夫子教我们的道理吗,难道恃强凌弱,是非不分就是这世间的道理吗?”
“徐侯爷,你家小子嘴上功夫好厉害。”北州知州余光为了挽回他苦读多年的颜面阴阳道。
他们不过是要一个说法,事因谁而起,把谁交出来,此事就能解决。
可所有人都明白,徐昌宗护犊子,他把徐照野推出来跪下认错就是想大事化小,可徐照野的执拗却使他们不在退。
“既然候世子觉得自己没错,那就是说我们错了,侯爷你看看他们被打成这样,我们要是不要个交代,以后我余光在北州还有什么脸做官,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罢。”
余光甩甩衣袖,带着自家儿子就要走,前线打仗,军粮还需余光筹备。
他便狠了心。
亲自罚了徐照野,他把徐照野摁倒地上,抢过身旁人的木杖,一下接一下打在徐照野身上,他也不知道那天徐照野到底挨了多少杖,只知道那天木杖断了。
徐照野就硬撑着到最后也没认,她就是这样,近乎执拗的倔脾气。
那天徐照野被打的只剩一口气他们才罢休,三个孩子在外面哭,聂胜怔怔望着来来往往进出徐照野房间的人,便觉得是自己惹了祸,是自己的贪嘴惹来的祸,自此他们在门外合掌作誓。
——保护老大,护她一辈子,他守了一辈子,可这一辈子又好短。
聂胜突然觉得脚下升起了云彩,他的身体很轻,他就踏着云一直往前走,走到一个小院子。
那里有四个孩子,他们在篝火旁烤着兔肉,相互打闹。
“老大,我想回家了,我饿了。”这是聂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回家。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