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月,垂柳青青。
由南至北的运河上布满船只,有个不起眼的乌篷客船,甲板上三人对坐喝茶。
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瞧见京城堤岸,站起身,在船上左右张望,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终于到京城了,上岸处的官兵是在查什么啊?”
另一青年凝望岸边半晌,道:“当时官场滥用官船,丞相设置哨岗严查此事,查是否有官员违禁。”
“还是于溪兄知晓政事,我久在南京,对京城之事生疏。”戚栩感叹道:“官场都是人走政熄,上位者全盘否定前人,丞相故去三年,连这等小事都未曾改变,真是难得。”
于溪点头,低声道:“陛下对丞相毕竟有情谊,如今内阁和六部,不少都是丞相的人……”
“情谊?”戚栩嗤笑一声道:“到了今日,陛下都不许民间设坛设碑私祭丞相,哪有情谊可言?陛下就算恨极,但毕竟还要推行新政,也只能用他的人。”
两人身在官场,但因远离京城,常和同僚一起点评时政。
如今到了京城,也未改了习惯。
从南京到京城的官员,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一人。
但同行的另一人始终坐在船上沉静饮茶,未曾搭话。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同行的官员。
他们两人奉南京布政使司之名,来京城送南京的田产簿册。
按照惯例,南京都察院也要派一个官员。
此人名为顾雪辰,六品官员,大约二十出头。
他生得雪雕玉琢,性子也清冷,宛若笼了一层雪雾。
这等宫闱朝廷密事,每个人都津津乐道,就连船夫都想谈论几句。
但他却始终沉默,带了几分置身事外的漠然。
戚栩主动道:“雪辰兄,你怎么看?”
那少年抬起眼,淡淡道:“京城不比南京,两位大人还是慎言为好。”
两人怔住。
少年不再理会,深邃的眸光静静落在堤坝上穿梭的人群中。
三年未见,京城一切如旧。
春光明亮温暖,人群熙熙攘攘,反倒是更热闹的盛世之景。
他为相时,昼夜勤于政事,不敢稍有疏忽。
一根心弦,绷紧了就没放下过。
其实不必那般的。
春日年年至,世间依然明媚。
顾篆垂下眼眸,轻扯唇角。
他不知来这世上再走一趟有何必要。
他占据顾雪辰的身份,已有三月。
顾雪辰是南京最不起眼的小小六品官,家世普通,官途平庸。
但顾雪辰年轻,这副身躯,刚刚二十岁。
二十七的残弱之魂,换到二十岁少年康健的身躯中,任谁都会狂喜吧。
顾篆轻轻闭眸。
他的心却如同尘封死去,无牵无怨,无波无澜。
重生的第一月,他用尽能查到的法子,想把这幅身子,还给这个从未谋面的可怜少年。
但并未有任何成效,反而惊动了顾雪辰的母亲和弟弟。
母亲哭着冲进门,握住了他拿起的刀:“儿啊,你这是拿刀割我的心啊……你……你这是怎么了……你若是不想做官,就辞了,娘二十年前能养活你,如今还能养活你啊……”
顾雪辰是靠了母亲浣衣读书做官的。
他的官途,是母亲一件一件衣衫堆起来的,中进士之后,家中才总算有了转机。
弟弟小他五岁,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默默提着烛灯,在窗外守了他一夜又一夜。
第二个月,顾篆认了。
再活一次吧。
就当是为了这对母子,再活一次吧……
他占了顾雪辰的身份,就要替他照顾母亲和弟弟。
往事如流水,过往的人和事,都在山尖云端,他这个六品官,想必一辈子都接触不到。
但顾篆没想到,第三个月,他就接到了陪同官员来京城送田亩簿册的命令。
职责所在,他拗不过。
家里的母亲和弟弟都很牵挂他,两人亲自送他到堤岸,母亲连夜给他缝了薄棉衣。
顾篆在京城多年,知晓京城三月已是春日暖暖,薄棉衣压根用不上。
但他终究还是带上了。
办完这趟差事,他要给弟弟找个耐心的老师,至少教弟弟一些简单的手语和发音……
想着家中人,顾篆轻扯唇角,面色上流露出几分笑意。
三人刚上岸,十几个高大的男子迎面走来,他们身着长袍,步伐极快。
擦肩而过时,顾篆眉眼一凛。
袍角下赫然是禁卫军的黑靴。
这是特意扮成普通百姓的禁卫军,顾篆侧耳凝听,只听到为首一人道:“船家,去南京金川河何时发船……”
“金川河?眼下恰好有去秦淮河的,人还没满,你们算是来巧了……”
那人拿出荷包道:“我们只去金川河,要在四日之内赶到,价格好谈……”
顾篆顿了顿,继续向前走。
一路上,戚栩和于溪说个不停,顾篆始终沉默。
到了歇脚的官驿,关上门,顾篆对戚栩道:“你要送的簿册呢?”
戚栩正准备和于溪看京城夜景,但严格说来顾篆本就是监察他们的,他只好皱着眉递过去,一转身,要出门。
“回来。”身后传来顾篆的声音:“这簿册上为何没有田亩的位置?”
戚栩一怔。
顾篆的声音很沉冷,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威压。
一瞬间,他有几分惶恐,但一想,这人就是个六品官,都是平级,摆什么官威!
戚栩没好气道:“位置?位置不是在鱼鳞册上吗?这只是簿册,只记录各户有多少亩,不记录位置!”
顾篆沉吟。
若严格来说,簿册也该附有各家田亩位置所在,但有不少省并不写明,渐渐地,朝廷也就不再强制。
戚栩从顾篆手中一把抢过簿册道:“看也看了,问也问了,我们可以走了吧,顾大人?!”
“你可以走。”顾篆轻描淡写:“只怕过几天,你就真从这世间走了……”
戚栩心一颤,本想开怼,目光看向顾篆的瞬间,却有几分怔愣。
这是一张过于漂亮贵气的脸,肤白若玉,再多锦玉加身的娇养也不为过。
但他的眉眼沉静中蕴了凛冽的寒冰,竟有几分掌权者特有的压迫感。
就算此刻灯光昏暗穿着布衣,也让戚栩有几分忌惮:“……顾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啊?!”
“上岸时你们可注意到了有十几个男子,他们要去南京金川河……”
见两人点头,顾篆道:“他们是禁卫军,这么多人秘密出京,南京定然有大事发生。”
顾篆抬眸,无波无澜的神情,眸光却明亮敏锐:“你们仔细想想,最近南京是否给朝廷上了折子,说金川河汛期已到,要小心提防……”
“神了,真的神了……”于溪看顾篆的眼神变了:“最近这些时日,布政司从上到下,就因防金川河决堤一事,给朝廷写了不少折子,只不过……你怎么知晓?”
“金川河决堤大概是注定的。”顾篆声音很沉,让人听了心头一颤:“决堤后,看过鱼鳞图册,知晓田亩方位的人都会死,首当其冲,就是你们二位。”
“这是为何啊……”
只有决堤,就会补偿相应的土地,补给世家大族”顾篆道:“如今并无人看,只有,补给大族豪门,没了土地,得不到补偿,只能给种地,其实有,交一份的税,你说,是不是。”
“因为只想淹没良田,但并不愿伤人……”“他们自然要,以防民乱……”
“你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但又觉得很有道理。
“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还会留下我们的性命吗?”
听说只要是金陵来的人,陛下就会很快接见。
顾篆指尖骤然一紧。
他没想到,还能面君。
你说……为何只对金陵来的人有所不同……
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那太监向萧睿介绍他道:“这是镇国公的二公子,从金陵来的……”
“镇国公的二公子,怎么会呆在金陵家?”
“从七岁到十岁,顾公子一直在金陵外祖家。”
后来,他和萧睿渐渐熟了。
他平日里常坐轿辇,萧睿说他是金陵来的,娇气。
他口味偏甜淡,萧睿说他是金陵来的,口味也偏淡。
萧睿曾笑着说:“因为老师是金陵来的,朕听见金陵来的人,便觉得亲切呢。”
萧睿身边的宫人,也常选金陵人……
想起从前,顾篆唇角有几分涩然的笑意。
戚栩道:“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新政的缘故,金陵是新政头站,陛下面见我们,才知晓新政究竟如何。”
顾篆一怔。
笑意夹杂了一抹自嘲。
重生一世,他竟还不如旁人看得清楚。
*
细绵的春雨落在宫檐上。
萧睿站在殿中,望着窗外在雨丝中悄然绽放的海棠,久久沉默。
刚登基的那两年,陛下还有几分明朗性子,这几年却愈发冷冽威严。
众人屏息,不敢惊扰。
唯有王公公进了殿,笑道:“今年御花园的垂丝海棠花又开了,开得真好啊。”
萧睿点点头。似是回过了谁:“选几个好的,给内阁送过去。”
赏赐内阁,渐渐成了惯例。
内阁有二人,但王公公只给了邓明彦:“这是新采摘的垂丝海棠,陛下让我给您送来。”
邓明彦默然半晌,将花细致修剪,插在粗陶瓶中,摆在靠东墙的桌案上。
顾篆最喜海棠。
他的位置,似乎还萦绕有海棠的清气。
邓明彦记得,初入内阁时,明烛对海棠,他畅谈国事,清隽的眉眼分外耀眼。
三年了,每一年海棠开时,萧睿遣人三日送一次,他三日换一次。
两人从不提起往事,只是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