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的第一节“爵士入门”课,在周三晚上七点。
她提前十五分钟就到了,换上了一套全新的、她认知范围内最专业的练功服——每一个细节都符合功能性的最优解,却也因此显得有些刻板和僵硬,像一件崭新的工具。
走进教室时,里面已经有七八个学员了。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拉伸、聊天,气氛轻松而熟络。
江安的出现,像一个投入温水池的冰块,瞬间让周围的喧闹降低了几个分贝。
“哇,快看那个新来的,”一个正在压腿的女孩用手肘碰了碰同伴,压低了声音,“好高,气质好绝。”
她的同伴顺着目光看过去,眼神也亮了一下:“是啊……你看她的锁骨和肩颈线条,简直是艺术品。这长相,太A了,感觉能掰弯一整个教室的直女。”
江安对这些审视的目光早已习惯。她没有和任何人进行眼神交流,径直走到教室最角落的、离门最远的一个位置,放下水壶。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线条干净利落,像一座经过精心雕琢的冰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她开始模仿别人,有些笨拙地拉伸着自己那具因常年伏案而有些僵硬的身体。
七点整,课程开始了。
江安的“冰山”气场,在热身开始的五分钟后,迅速融化,碎得一塌糊涂。她大脑能理解的指令,身体完全无法执行。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她而言是一场漫长的、公开的酷刑。旁边那个刚刚还在夸她“太A了”的女孩,此刻正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和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这么好看的人,身体怎么像块木板?
她第一次如此痛恨镜子——它将她的笨拙、不协调,以一种无可辩驳的、高清的方式,实时反馈给了她自己。
课程进行到最后,老师开始教一个包含Body Roll的连接动作。全班近十个学员,几乎都卡在了这里。
就在这时,教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一道缝,梁蘅探进头来,笑着对老师扬了扬眉。
老师像是看到了救星,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了进来。“梁总,别闲着,进来给咱们这些新学员们示范一个教科书级别的Body Roll。”
如果说江安的出现是让空气降温,那梁蘅的出现,则是瞬间点燃了整个空间的氧气。
“是梁蘅!”人群中立刻有人认出了她,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天哪,活的!比杂志上还好看一万倍!”
“她就是‘引力’的幕后老板吧?我上次在设计展上见过她,真人简直会发光!”
江安注意到,当梁蘅走进来的那一刻,整个教室的亮度仿佛都提高了。她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美,而是一种温润的、毫无瑕疵的、让人连嫉妒心都生不出来的美。她的五官、皮肤、甚至连发丝,都处在一种完美的平衡态,让你觉得她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梁蘅身上。江安站在人群的角落里,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那种名为“壁”的东西。
梁蘅有些无奈地走到教室中央。随着音乐,她极其随意地,做了一个从上到下的Body Roll。
那一瞬间,整个教室鸦雀 un 声。
那是一种流动的、充满了生命质感的状态。力量像水一样,顺着她的身体无比顺滑地传递下去。整个过程,快、准、充满力量,却又显得毫不费力。
静默了几秒后,教室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压抑不住的赞美。
“我感觉我的脊椎是一根钢管,她的像一条绸带。”一个女孩捂着嘴,满眼都是崇拜。
“这已经不是跳舞了,这是艺术品在活动吧……”
梁蘅对这些赞美习以为常,只是笑了笑。在她转身的瞬间,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整个教室,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江安身上。她们的视线在镜子里短暂地交汇了。
梁蘅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看到熟人出糗时的玩味。而在那一片惊叹和赞美的背景音中,这份玩味,对江安而言,像一根被精准放大了的、刺耳的针。她迅速地、近乎狼狈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八点整,课程结束。学员们陆续离开,教室很快就空了下来。
江安没有走。
她走到音响前,将练习曲重新播放,然后走到镜子前,占据了最中央的位置。在她的人生里,不存在“学不会”的逻辑。如果有,那一定是练习的次数不够。
一遍,失败。十遍,失败。五十遍,失败。
她完全沉浸在这种和自己身体的“死磕”里,没有注意到,梁蘅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看了很久。
她跳得真的很笨拙。但那种笨拙里,有一种梁蘅从未见过的、近乎冷酷的执拗。她不像在跳舞,更像一个工程师,在用穷举法,一遍一遍地调试一段出了bug的代码。
梁蘅在门外看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终于,在她看到江安又一次因为发力错误而差点失去平衡时,她忍不住了。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音乐声中,她清亮的嗓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响起:“你这样练一百遍,也找不到感觉的。”
音乐还在循环播放,江安的动作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而僵在了原地。
她转过身,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眼神里带着被打断的恼怒和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她看着梁蘅,后者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倚在门框上,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玩味,而是一种更纯粹的、属于“高手”的审视。
“你只想着让你的胸动起来,”梁蘅说着,从门边走了过来,径直站到了江安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半米,“但你忘了,力量是从脚下传上来的。”
她没有征求江安的同意,很自然地弯下腰,伸手握住了江安的小腿。
“你看,”梁蘅的手很温暖,掌心干燥而有力,与江安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你这里是锁死的。膝盖太直,脚踝太僵,力量根本传不上去。”
江安的身体瞬间绷紧了。这是她最讨厌的感觉——预料之外的、不被允许的物理接触。
但她没有动。因为梁蘅的指尖,正精准地按在她小腿上那块因为发力错误而过度紧张的肌肉上。那种专业的、不带任何**色彩的触碰,让她无法将之归类为“冒犯”。
“放松一点,”梁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僵硬,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站起身,绕到江安身后,双手轻轻地扶在了她的胯部两侧。
“来,再试试。别管上面,”梁蘅的声音就在她耳后,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脖颈,“先学会在音乐里呼吸。吸气,核心收紧;呼气,把胯送出去。对,就这么简单。”
江安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身后那双手,像带着电流,让她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两个点上。
“不对,”梁蘅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你这是在平移,不是在‘送’。来,看镜子。”
梁蘅没有离开,而是贴得更近了些。她的一只手依然扶着江安的胯,另一只手则从江安的腰侧,一路向上,轻轻地覆在了她的胸口。
“看着,”梁蘅在镜子里看着江安的眼睛,“力量从这里,经过这里,最后传到这里。它是一条线,不是三个独立的点。”
她的手随着话语,在江安的身体上画出了一条流动的轨迹。
江安的喉咙有些发干。她能清晰地闻到梁蘅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汗水和淡香的味道。
“再来一次,”梁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听音乐,别想,跟我一起……呼吸……”
这一次,江安放弃了思考。她闭上眼睛,就在那个瞬间,她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松动。一股微弱的力量,真的像梁蘅说的那样,从她的核心开始,向上……虽然依旧生涩,但它确实,第一次以一种“流动”而非“僵硬”的方式,传递到了她的胸腔。
镜子里,她的身体,终于做出了一点微乎其微的、类似于波浪的起伏。
“对,”梁蘅立刻捕捉到了这个瞬间,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就是这个感觉。记住它。”
她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两步,重新拉开了安全距离。
江安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看着镜子里那个脸颊泛红、眼神有些涣散的自己,感觉像是刚打完一场仗。
教室里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你很有天赋,”梁蘅靠在墙边,重新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姿态,“就是太爱跟自己较劲了。跳舞不是解题,没有标准答案。”
她说完,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我得上课去了。”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就那么转身,走出了教室。
江安独自站在空旷的教室中央,刚刚被梁蘅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这具她用了三十年,却依然感到陌生的身体,今晚,第一次让她产生了一丝好奇。
梁蘅的高级编舞课,在一个半小时后结束。
她和几个朋友说笑着从教室里走出来,大家都在讨论着晚上去哪里吃宵夜。经过入门教室的走廊时,梁蘅下意识地朝里面看了一眼。
然后,她停下了脚步。
她的朋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个新来的冰山美女……还没走?”
偌大的教室里,灯只开了一半。江安依然站在镜子前,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身上那件练功服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蝴蝶骨轮廓。
音响里,还是那首 Oscar Peterson Trio 的曲子,不知道已经循环了多少遍。
她还在练习那个 Body Roll。
和一个半小时前相比,她的动作并没有质的飞跃,甚至因为力竭而显得更加笨拙。但她的眼神,却比之前更加专注,像一头固执地想要撞开一堵墙的困兽。
“我的天,她练了多久了?”一个朋友感叹道,“这得有两个小时了吧?就为了这一个动作?”
“真是个怪人,”另一个朋友摇了摇头,拉了拉梁蘅的胳膊,“别管她了,走吧梁总,大家还等着你呢。”
梁蘅没有动。
她看着镜子里江安的侧脸,那张脸上写满了挫败和疲惫,但唯独没有“放弃”。这种感觉很奇特。在梁蘅的世界里,一件事如果不能带来快乐,那就应该“及时止损”,转而去寻找下一个有趣的目标。但眼前这个人,却像一个最古板的数学家,非要在所有人都放弃的难题上,演算出那个唯一的解。
这种执拗,笨拙得可爱,也耀眼得惊人。
“你们先去吧,”梁蘅对朋友们说,“告诉他们我晚点到。”
她推开那扇她今晚第三次推开的门,走了进去。
音乐声戛然而止。江安猛地回头,看到梁蘅时,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的、极度不悦的警惕。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
“我来看看,”梁蘅走到她身边,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和这面镜子耗到天亮。”
江安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没有说话。
“你还在想,”梁蘅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还在用你的大脑,指挥你的身体去执行一个‘指令’。但你的身体不是你的下属,它听不懂这些。”
她顿了顿,换了一种方式。
**“你解决一个复杂问题的时候,是先去建立整体的框架,还是先去纠结某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江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框架。”
“这就对了,”梁蘅打了个响指,“舞蹈也是。Body Roll 不是一个‘动作’,它是一个‘架构’。这个架构的根基,不是胸,也不是胯,而是你的呼吸。”
她没有再碰触江安,只是站在她面前,自己做了一个示范。
“你看,忘掉你的身体,只关注呼吸。吸气,把气沉下去,感受到你的腹部像一个气球被顶出去;然后呼气,用这口气,像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一样,把你的胸腔往前推。后面的,都交给惯性。”
她的讲解,不再是感性的“感受”,而是充满了逻辑和因果关系。
这套语言,江安听懂了。
她半信半疑地,闭上了眼睛,第一次,尝试着放弃对每一块肌肉的精准控制,将信任完全交给了呼吸和身体的本能。
吸气……腹部鼓胀…… 呼气……用那口气,去“推”……
就在那个瞬间,变化发生了。那不是什么神奇的魔法。更像是她之前那数百次错误的、固执的练习,终于在肌肉里磨出了一条浅浅的、正确的路径。而梁蘅教给她的“呼吸”,就是那把开启这条路径的、独一无二的钥匙。
当她放弃思考,将身体交给本能时,那股由内而外的力量,终于沿着那条被反复打磨的路径,轻柔而坚定地,将她的胸腔送了出去。随即,那股力量带着一种微妙的惯性,自然而然地向下传导……
虽然依旧滞涩,远谈不上“丝滑”,但那是一个完整的、连贯的、属于她自己的——Body Roll。
江安猛地睁开眼睛,震惊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不认识那个身体。
“感觉到了?”梁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江安没有回答,而是像着了魔一样,又试了一次。
吸气,呼气……推。
这一次,更顺畅了些。
她终于找到了那段 bug 的根源。
江安停了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着梁蘅。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睛里那抹淡淡的笑意。
“为什么帮我?”她问,声音沙哑。
梁蘅耸了耸肩,答案随意得像在说天气:“可能因为……我讨厌看到问题没有被解决的样子吧。”
她说完,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教室:“好了,问题解决了,我要去吃宵夜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执拗的解题者’。”
她转身,挥了挥手,这一次,真的离开了。
江安独自站在巨大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眼睛里却重新燃起光亮的自己。
“解题者……”
她低声重复着这个称呼,嘴角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人生那份巨大的“亏损报告”上,仿佛在今晚,第一次,被轻轻地,标注上了一笔微不足道的“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