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商场,感官是一场无休止的围剿。
左手边是一家开放式的化妆品集合店,数不清的香水品牌将各自的招牌香调——甜腻的栀子花、清新的柑橘、温暖的木质调——毫不客气地喷洒在空气里,混合成一股具有攻击性的、无形的墙,直往人鼻腔里钻。
江安下意识偏过头,屏住了呼吸。
头顶的巨幕广告里,流量明星正随着快节奏的电音跳舞,每一个鼓点都精准地敲在太阳穴上。身侧,两个少女的尖笑声像利刃一样划破空气,她们拎着的购物袋差点甩到她的手臂。
江安目不斜视地穿行而过,像一条设定了固定航线的鱼,自动规避着所有障碍物——停下来自拍的情侣,派发传单的玩偶熊,以及那些试图用“扫码领赠品”来打断她路径的人。
目的地很明确——三楼角落。
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玻璃门时,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叮铃——”
风铃声响起,像按下了静音键,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空调冷气裹挟着新书的油墨与旧书的纸张气息,干燥而令人安心。她习惯性地走向最里面的社科区,那里的地毯更厚,连脚步声都会被吸走。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社会性孤独》,没有去沙发区,只是靠在了两排书架之间的阴影里。她垂下眼帘,开始阅读。看得很慢,仿佛不是在阅读,而是在和作者进行一场无声的辩论。
时间在翻页的“沙沙”声中流淌。
直到一个声音闯了进来。
“……我先进来歇会儿,你们买完再叫我。太能逛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片安静中依然清晰,带着一丝轻快的疲惫。
江安拿书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她听到那人靠在几米外的另一排书架上,拿出手机,清脆的打字声开始有节奏地响起。过了一会儿,又是一条微弱但清晰的语音:
“我就在这边一个书店,可让我安静会儿吧……”
江安微微蹙眉。书页上的字开始变得模糊,每一个字都像在抗拒她的理解。
果然,打字声停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视线,直接、毫不掩饰。那道视线越过书架的空隙,没有停留在她手中的书封上,而是直接落在了她的脸上。
江安没有抬头,但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像一束精准的聚光灯,打在她试图藏身的阴影里。
梁蘅确实是累了。发完消息,她终于从朋友们的购物热情中解脱出来,百无聊赖地抬起头。然后,她的目光就被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勾住了。
那个人很高,很瘦,长发,靠在阴影里,几乎要和书架融为一体。她身上有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真空罩。梁蘅的目光从她专注的侧脸,滑到她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最后停在她手中那本看起来无比“沉重”的书上。
《社会性孤独》。
梁蘅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弧度。她觉得有趣。这个人站在这里的样子,和她刚刚经历的那个吵闹的世界,反差太大了。
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江安终于无法再专注于书本。她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下,决定换个地方。
她直起身,转身打算从过道的另一头离开。
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瞬间,那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了,不远不近,带着一种慵懒的好奇。
“社会性孤独?”
江安的脚步顿住了。
她缓缓侧过头,终于第一次正眼看向那个闯入者。
对方正斜倚在书架上,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的头发很长,眼神明亮,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微笑。
“你看上去可不像,”梁蘅歪了歪头,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你更像那种……主动选择孤独的人。”
江安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白天在工位上,她可以随时戴上那副名为“专业”的面具,应对产品经理的需求、同事的讨论、领导的会议。但现在是下班时间,是她自己的时间。她不想再进行任何一场需要调动表情和情绪的“表演”。
而眼前这个陌生人,正在强迫她重新登台。
“是吗。”她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冷淡、敷衍,然后转回头,准备继续离开。
“哎,别走啊。”
梁蘅一步上前,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阻拦,而更像一种理所当然的挽留,正好挡住了她的去路。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一股与商场里截然不同的、干净的淡香,取代了书墨的气息。
江安停下脚步,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表达着拒绝。
梁蘅脸上的那份轻松,在江安冰冷的注视下,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她仿佛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她的目光从江安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滑落到她手中的书封上——《社会性孤独》。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轻轻刺了她一下。
刚刚和朋友们在一起时的画面闪过脑海:热闹的笑语,试衣镜前夸张的赞美,分享同一杯奶茶的亲密……那些画面明明是彩色的,但她却感觉自己像个色盲,无法融入其中。那是一种比一个人待着时更深刻的孤独。
她逃进了这家书店,却在这里,看到了这本书,和这个……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
梁蘅忽然低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近乎自嘲的笑。
再次抬起头时,她眼中的探究和玩味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尴尬和认真的神色。
“所以……”她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它有答案吗?”
她没有再看江安的眼睛,而是看着那本书,仿佛在问它,又像在问自己。
“关于一个人……为什么宁愿待在这里,也不想待在那边。”
她的下巴朝书店外的方向微不可见地扬了扬。那边,是她刚刚逃离的人声鼎沸。
江安沉默地看着她。
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冒犯。但它像一枚探针,精准地触碰到了她刚刚被打断的思绪。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在就书里的某个观点与作者进行着激烈的“无声辩论”,那些翻涌在脑海中、尚未成型的观点和分享欲,因为梁蘅的出现而被迫中断。
而现在,这个闯入者,竟亲手为这些无处安放的思绪,递上了一个出口。
江安看着梁蘅,后者眼中那份混杂着尴尬和认真的神色,让她确定,这是一个真正的提问者,而不是一个随口搭讪的过客。
于是,她开口了。
“它没有标准答案,只提供一些视角。”江安的声音很清澈,带着一种长时间专注于思考后特有的平静与笃定,“比如,它认为,社会关系的数量并不等同于社会联结的质量。”
“很多看似热闹的社交,本质上是一种情感劳动。如果在这段关系里,你为了维持它而付出的情感、精力,远大于你从中获得的情感回报……那么,人就会产生‘社交耗竭’。”
江安的目光落回梁蘅的脸上,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结论:“就像一桩……一直在亏本的买卖。及时止损,是理性的选择。”
梁蘅安静地听着。当听到“社交耗竭”和“亏本的买卖”这两个说法时,她的眼睛里,那层因为无聊而泛起的、略带疏离的浮光,慢慢沉淀了下去。
“亏本的买卖……”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尝什么新奇的味道。
随即,她不自觉地站直了些,身体微微前倾,之前那种慵懒倚靠的姿态消失了。她看着江安,眼神里不再是探究,而是一种纯粹的专注和认真。空气里那份懒洋洋的试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纯粹的专注。
她的声音也随之沉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请教的诚恳:
“那……它有说怎么‘止损’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的瞬间,江安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们之间的关系,从“闯入者与被打扰者”,悄然变成了“提问者与探讨者”。
这正是她所熟悉的领域。她正要开口——
嗡——嗡——
梁蘅口袋里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
那声音像一道屏障,瞬间横亘在两人之间。
梁蘅眼中的专注被打断,光芒黯淡了下去。她像是被那震动声从一场有趣的梦境里强行拽了出来,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无奈的、属于“那边”世界的表情。
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
“我得走了。”
“嗯。”江安应了一声。
梁蘅把手机塞回口袋,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被打断的懊恼和遗憾。她看了看江安,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书,那种意犹未尽的渴望几乎要满溢出来。
但最终,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渴望压了下去,化作一个有些复杂的笑。
“谢谢你……刚刚说的那些。”
她说完,便转身,但没有直接走向门口。
她径直走到了社科区的另一头,从书架上准确地抽出了同一本《社会性孤独》,然后才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向收yin台走去。
江安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在收yin台前短暂停留,然后推门而出。
“叮铃——”
风铃再次响起,她融入了外面的喧嚣,仿佛从未出现过。
江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周重新回归了她所熟悉的、绝对的安静。但这安静似乎和几分钟前不太一样了。
她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个被打断的、语气诚恳的问题。
“——它有说怎么‘止损’吗?”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这本书。
现在,它不再仅仅是她与作者的无声辩论场。它变成了一座桥。一座刚刚建立,却不知通向何方的,无形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