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晞抬眼寻着声音望去,率先闯入视野的便是一双暗金色的瞳孔。如同沉淀了千年的琥珀,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眉骨高挺,唇角微勾,那双天生的桃花眼自然的弯起,眸中流转着熔金色的光晕,转瞬便消失不见。
当林见晞对视上眼前人还略带着笑意的眼神时,呼吸不由得一滞,还未等他分析出眼前的情况,对面的人像是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等的有点不耐烦了,便起身走到他面前。
俯下身来,与坐着他的平视,再一次问了他“小剑修,你不会是因为重伤导致哪里出现问题了吧?”
江沉夜看着林见晞醒来后只是朝自己发愣,心下微疑。莫非是旧伤未愈,损了神魂?他心念一动,灵视已无声扫过青年周身。只见皮肉小伤已愈得七七八八,唯有丹田灵府处一道重创,愈合虽缓,却也未见恶化。
只是既无大碍,为何迟迟不答话?
江沉夜目光掠过青年略显苍白的脸,忽然心下了然。自己虽已化为人形,但那千年修为积攒的威压却如影随形。
寻常修士见了,自是心惊胆战,难以自持。想来面前这小剑修,也是被这无形之力慑住了心神。
江沉夜心神一动给林见晞套了个隔绝威压的阵法,并收起了自己的威压,被威压震慑住的林见晞此时也才回过神来。
“多谢妖王前辈相助。”林见晞起身,对着江沉夜行了个大礼。
随后问道:“只是不知妖王前辈是使用了什么术法救回了我?”他自己的伤势自己了解,坠下崖前的自己浑身经脉算是全断了,而此时他内视自身,发现经脉已经勉强续上了一大半。
江沉夜闻言,暗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没想到这小剑修甫一醒来,便能道破自己的身份。
他稍稍坐直了身子,面上那抹惯有的慵懒笑意敛去几分:“哦?你竟能认出我?”
“江前辈在修真界中闻名遐迩,晚辈自然认得。”林见晞垂眸应答,心中却想的是:方才内视时,他已发觉自己体内除灵力外,竟多了一股磅礴妖力,两者泾渭分明,相安无事。
“闻名遐迩?”江沉夜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从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哼笑,“怕是臭名昭著才对。”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话是这样说但林见晞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悲凉的情绪。
林见晞抬起头,雾蓝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江沉夜预想中的鄙夷,只有一片清明的坦然,他轻轻摇头说道:“江前辈多虑了,如今的修真界早已变了个模样,各大宗门势力交错,虽有百年前签订的契约所缚,但为了夺到更多的修行资源,背地里还是有许多投机取巧之人,却没有人发现灵气已经在慢慢地变少。”
此话话音刚落,洞府内石室内蓦地一静。
“灵气枯竭,小剑修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江沉夜唇角漫不经心的笑意倏然散去,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化为一道冰冷的熔金色竖瞳。
之前收束起来的威压也无意识地释放了出来。
“正因为灵气枯竭,所以晚辈才会满身是伤的从山崖上掉下来。”林见晞毫不畏惧此时的江沉夜,他站在妖王面前,身形清瘦挺拔,如一柄入了鞘的名剑,雾蓝色的瞳孔里似有寒星碎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两人对视良久终是江沉夜率先收起了威压,林见晞也状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松下来才发觉自己浑身疼痛。
也就在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伤还并没有好到能站立多时的情况。
而对面的江沉夜看着摇摇欲坠地林见晞下意识地施出了一道术法。
“你这小剑修倒是有趣得紧。”江沉夜又回到了林见晞刚醒来时见到的一样,收起了自己所有的威压并重新坐回了石座上。
“妖王谬赞了,晚辈也只是见的多了而已。”林见晞见危机解除也放松了下来,随即鼓起勇气,将盘旋在心底最大的疑问坦然相告:“江前辈,晚辈在内视时发现,晚辈体内除了自己的灵力还有一股与江前辈同源的妖力……不知这是续接经脉的代价,还是?”
江沉夜没有立刻回答。洞府内只余林见晞微弱的呼吸声。
他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微微眯起,看着眼前像是用冰雪雕琢而成的人,每一寸线条都完美得不像活物,他突然就起了点想逗弄眼前人的心思。
就在林见晞开始思考所谓的代价是什么的时候,江沉夜唇角突然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并未靠近,只是将支着下颌的手放下,周身那股慵懒的压迫感为之一变,显得更加专注。
“少年郎,”他开口,声线依旧低沉平稳,却像冰层下暗涌的潜流,“你猜,你此刻你最怕付出的……会是什么?”
林见晞皱起眉不明白江沉夜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莫名感觉到了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想逗弄他人的情绪。
林见晞缓了缓心神,知道江沉夜只是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他伸出手看着上面因坠崖留下的伤痕和他常年握剑而留下的茧相互交错低声喃喃道:
“晚辈已没有什么害怕的了。”道已破碎,修为也掉到了筑基期,此刻的他跟废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声音很小,但江沉夜却听得分明,他突然感觉到心头一涩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逗弄对方了,妖王短暂地反思了一下自己。
“既如此,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江沉夜反思了一会自己的行为,见林见晞还是一脸落寞的样子,便下意识地换了一个话题。
林见晞正在思考要如何偿还妖王的恩情,还有宗门给他安的所谓勾结魔族的罪名,他修行两百多年,人人见到他都说青云宗的大师兄光明磊落,从不会干出勾结魔族这种腌臜事。
但他的宗门就是信了,不止信了还把他逐出门派,修真界每十年一次的天骄盛会将要开始,届时青云宗会受邀参加,美名其曰打出名声。但如今看来,他应该是去不了了,只是林见晞始终想不明白,对方到底图的是什么。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被江沉夜的话语打断了思绪,林见晞迅速回过了神来,雾蓝色的瞳孔还带着点迷茫,像是没听清般问了句:“什么?”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江沉夜收起了所有的漫不经心,跟那双雾蓝色的眼睛对视着说出了他一直想说出的话:“你既知道我的名字,日后我们便以名字互称。”
他随性惯了,林见晞自从醒来就一口一个江前辈听得他牙酸。
还未等林见晞做出什么回应,江沉夜就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还没说完,他知道林见晞在想什么,他活了千年不至于连面前小孩的心思都看不出来。
“我虽不知你跟宗门之间出了什么事,但会被追进扶风谷就表明着他们是想置你于死地,所以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是跟我走还是回到……。”
江沉夜特地没把话说完,将那个残酷的选项留给了林见晞本人自己去想。自己却悄然锁定了对方所有的反应。
如果对方选择了他,他会负责治好对方的伤病,并与之一路同行,他不知道林见晞对于曾经的宗门有多少感情,只是都这样了若还想着宗门所谓的养育之恩,他不如早点解除契约冷眼旁观这一场毫无价值的殉道。
毕竟他千年的寿命中教给了他一件事——命,都是自己挣的,旁人给不了。
林见晞一时没有回答,江沉夜也没有在意,他望着对方因病而愈发苍白的脸色,细心地给林见晞留了让他思考的时间。
洞府内一时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轻响,以及通过契约传来的对方絮乱却强行压抑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洞府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声,林见晞才开口:“晚辈即以被宗门抛弃,自是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只是对他来说宗门的养育之恩不是那么容易抛弃的,这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江沉夜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但他不在乎,只要对方选择了他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
听见林见晞的回答,江沉夜暗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笑意,很浅,但跟他常带着的笑意似乎有点不一样。
江沉夜注意到林见晞穿的有点单薄,玄色的袖子不经意地使篝火燃得再旺一些,驱散了洞府内的寒气。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才重新落回了林见晞的身上,语气平稳地开口问道:“既然你选择了我,又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你应该猜得出来,我是怎么救的你”
林见晞一愣,想到了自己体内的妖力和已经续了大半的经脉,再加上若有若无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他从书上看到的契约——“同命”。
想清楚的那一瞬间,林见晞瞳孔一缩,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江沉夜。
作为一个修行之人,他自幼被灌输的就是要斩妖除魔,却没想到陷害他导致他步入绝地的是所谓的同门,而救了他与他性命相交的则是眼前的妖王江沉夜。
“为什么?”林见晞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颤抖,不是很明白对方一个活了千年的妖王会为了他使用这份契约,并与他共享生命,这对于前半生斩妖除魔的他来说太过荒谬。
江沉夜毫不意外林见晞能猜中,他知道以对方的聪明一定能猜出来他是做了什么。
他感知到从对方传过来的慌张和一点伤心,轻笑了一声,安慰道:“别这么紧张,虽是禁术,但修真界中没有人真正使用出来过。”
江沉夜停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这句话听上去更让人害怕,又补了一句:“此术法是我所创造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会不会有危险。至于为什么?”江沉夜停住了话语,抬脚走向林见晞所在的方向,在林见晞面前停住。
并蹲下身来与他平视,他暗金色的瞳孔流转着千年岁月的微光,带着点温柔看着青年,感知到青年的颤抖时,抬手拍了拍对方。
待对方不再颤抖,才缓缓开口:“硬要说为什么的话,我想,大概是天道看我活了一千年一直没有个伴,所以把一道雪亮的剑光送了我怀中。以至于,我在见到你的第一面起,就感知到了你我之间的因果。”
他的语气很轻,像是怕打扰到面前的人,声音也不自觉的带了点温柔,许是在安抚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心软,不过是他千年岁月中一次无足轻重的小意外。
而这时的他还未料到,会跟这无足轻重的小意外一起发生了许多事。
在听到江沉夜说完这句话的刹那,林见晞平静无波的眼睛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下了眼泪。
江沉夜立马慌了,看着面前青年毫无征兆地眼泪,手足无措:“没事啊,没事啊,等伤养好了,我们就出去报仇。”
这估计是自江沉夜继承妖王的位置以来,第一次这么哄人,话里话外都带着点哄小孩般的小心翼翼。
林见晞本来是不想哭的,他不是爱哭的性格,对于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他都坦然接受,只是在听到江沉夜所说的这番话后,积压了两百余年的情绪,犹如渗开了一道细密的小口瞬间流了下来,他哭的很安静,江沉夜也任由对方宣泄情绪,手也只是轻轻地安抚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林见晞方才抬起了头,几乎看不出来他哭过,只是那双雾蓝色的瞳孔颜色很淡,像被水稀释过的蓝宝石。
对于江沉夜所做的所有他像是第一次吃到糖的小孩,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去回报对方。他习惯了宗门里的明码标价,却不知该如何去衡量,更不知该如何,去回报这份沉重到几乎蛮横的“给予”。
林见晞在心里想:“要怎么去偿还这一切呢?”现如今的他,已是废人一个,还有他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思绪及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双眼,里面是异于常人的雾蓝色。而因为这双眼睛,他在宗门里时常躲着弟子们出行,只因为不想看到他们脸上的鄙夷和恐惧,就好像他是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