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齐住的地方离会展中心当真不远,出发不到十分钟,司机就将车开进了小区的地下车库。
刚才在车里的几分钟,姜暖瑜隐隐约约回过味来,意识到她做了一个多么大胆、却又发自内心渴望的决定。
从下车到进电梯,她始终避免和梁齐有任何形式的视线接触。而梁齐也不讲话,走在她前面半个身位,只在进电梯时看到她还湿着的鞋子时提醒了一句:“小心地滑。”
电梯门被擦得锃亮,两人的身影在上面一览无余。姜暖瑜低着头,专注盯脚尖。
出了电梯,梁齐开门先进去,站在里头一手给她扶着门。
他眼眸低垂,却恰在她看过来时,抬起眼帘与她对视。
“谢谢。”姜暖瑜移开目光,很小声地道谢。
入户门进去,玄关左右是两组开敞式衣帽间,挂着梁齐的西装外套和大衣,黑灰色系居多,下方则是一整溜的皮鞋。
梁齐走过玄关,转了半个身回来,下巴指了指玄关左侧的方向:“浴室在那边,拐过去第一间。”
他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姜暖瑜倒莫名觉得自在了些。
她抱着包包往他指给她的方向走,中途匆匆瞥了一眼房子里的布局。
整间客厅相当开阔,南面是一整排长到离谱的落地窗,一直折到东边的开放式厨房和餐厅。
外面的雨幕包裹在玻璃上,室外像是一座没有边际的水族馆。
姜暖瑜很快找到浴室,关上门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她后背贴在门板上,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到这就是洗个澡、等衣服干,然后就离开了,没有其他的。而且看梁齐的样子,他似乎也是这样的想法。
四周安静,只有她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又沉又响。
忽然,身后的门板传来两下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姜暖瑜仿佛惊弓之鸟,刚刚稍许平复下来的心脏瞬时再次猛烈跳动起来。
她迅速转身拉开门,眼中是强装镇定的惶恐,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没问出口。她连一个合适的称呼都找不到。
梁齐敲门的手还悬在半空,另一只手里是一套家居服,递给她:“洗完先将就穿这个。”
只是送衣服。
“噢。”姜暖瑜垂眼,伸手接过,“谢谢。”
梁齐没多留,转身走了。
姜暖瑜把衣服攥在手里,深呼吸一次,没再磨蹭,去淋浴间把一身的雨水和冷意洗掉,又把头发吹了半干。
梁齐拿给她的是一套长袖家居服,白色上衣,浅灰色长裤。
她身高四舍五入有一米七了,不算娇小,可梁齐的衣服对她来说还是太大了。上衣还好说,就是袖子和下摆长了点,勉强能穿,但裤子实在不合身,她的脚完全伸不到裤腿外面,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她想了想,索性脱掉长裤,不穿了。反正上衣够长,能遮住一半大腿,相当于穿了一条裙子。
她抱着包和换下的湿衣服出了浴室,梁齐正站在另一边,面朝落地窗打电话。他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一手插在西裤兜里,身形挺拔又姿态随意。
听见她的动静,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便又转回去,继续讲电话。
他的视线似乎并没有额外落在哪里,姜暖瑜还是不自在地扯了扯上衣下摆。
趁着这个功夫,她认真打量起这个空间来。客厅的中央去是两组弧形的超大号黑色皮质沙发,边上各一方小几,其中一张上面放着两本书。
梁齐打电话的位置,大概是他在家工作的地方。空间的尽头是一面书墙,一侧折出来延伸成L型,作为和另一边区域的隔断。中间那张宽大的书桌上,除了电脑和两摞文件夹,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姜暖瑜站在沙发边,也不坐,一直等他挂了电话,转身朝她走过来,她才先发制人道:“那条裤子太大了,穿不了……”
梁齐听着,好像点了下头,又好像没有,似乎并不在意,总之没接她这句话。
姜暖瑜也不知他信不信,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没再多做解释。
梁齐路过时顺手把手机放到沙发上,到她面前伸出手:“湿衣服给我。”
依旧没有多余的话。
姜暖瑜就忽然有一种,从进门开始,一直都是她想太多了的感觉。
她没理清她心里到底作何滋味,手已经将湿透的上衣和牛仔裤递给里他;梁齐把衣服拿在手里,看了一眼,朝她身后去了。
姜暖瑜刚才也留意了她的衣服在他手里的样子。那画面,竟有一丝说不清的亲密意味。
身后,梁齐已经走出几步了,却忽然停下。
姜暖瑜赶紧转过身,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梁齐扫了眼她旁边的沙发:“随意坐。”
又是一句极其寻常且合情理的话。姜暖瑜垂下眼皮,点头:“嗯。”
然而,一直到梁齐的身影消失在过道后,她还没坐。
她身处完全属于梁齐的空间里,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与他息息相关,甚至她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他的。这感觉或许是快乐的,但也让她恍惚,觉得不真实、无法落地。
一低头,她的目光落在这里唯一不属于梁齐的东西上——她的包包。
包包的皮质表面还留有几颗小小的水珠,姜暖瑜看着那一小片湿痕,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拉开包一看——果然雨水进到里面了,内衬一片潮湿。
包里面的大部分东西都不怕水,除了她的笔记本。
笔记本封皮是防水的,但内页的边角泡了水,已经变得皱皱巴巴。她特意翻到今天写的那几页纸,仔细检查了一番,好在笔是油性的,上面的字迹并没有彻底晕开。
她正翻着笔记本,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梁齐的脚步声,整个人又开始不自觉地僵硬。
梁齐过来时扫了她一眼,只见她正好站在一束射灯下,光在她头顶打出一层柔亮的光圈。她半干的长发微卷,遮住了大半后背,衣摆下的一双长腿细而匀称,虽在阴影下,竟也显得白嫩而有光泽。
姜暖瑜回头望向他,梁齐自然移开视线,径直走到冰箱,从里面拿了盒牛奶出来。
姜暖瑜远远看着,他身后是冰箱、橱柜和油烟机,这样的背景与他立挺的白衬衫和领带并不相称,却有一种私下的、带有生活气息的性感。
梁齐往玻璃杯里倒着牛奶,抬眸瞥了眼她手里的笔记本。
下午的交流会上,她似乎就是在那上面做的记录。
见她还僵着,他随口问了句:“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
姜暖瑜没想到他会问起工作,反应了两秒,语气正式而认真,道:“算是完成了。后续回去,我会再写一篇深度报道。您放心,会努力把云景的用心尽可能准确呈现的。”
梁齐似乎是被她的一本正经逗乐了,无声笑了下,说:“随便问问,我可没在给你压力。”
他的笑意不算浓烈,姜暖瑜却跟着弯了弯唇,人也放松了些,补了一句:“这是我、我们杂志社应该做的。”
梁齐没再顺着她的客气话接下去,缓缓收敛了笑,一手搭在台面上,等着牛奶加热,没再说话。
微波炉“叮——”一声,敲碎二人之间短暂的沉默。
梁齐拿着半杯热牛奶过来,杯子搁到她旁边的边几上,说:“喝了能暖和点儿。”
姜暖瑜这才发现他只热了一杯,抬起头问:“只给我?”
梁齐转身坐到对面那组沙发上,上身往后一靠,看着她,颇为随意地说:“我又不冷。”
姜暖瑜捕捉到他嘴角浅浅的笑意,虽漫不经心,却成熟得莫名让她有点脸热。
她像是被自己脸上的温度烫到了,稍稍偏头避开目光,蜷在长袖下的拳头,手指来回摩挲着掌心里的那层细汗。
“你怕什么?”梁齐忽问。
“嗯?”姜暖瑜戒备而又掩饰地抬眼,“什、什么?”
梁齐直视着她,由于身位比她低,他的眼皮深深抬起,更显得眼神光亮而深邃。
他下巴指了指她面前的沙发,说:“这沙发会吃了你?”
姜暖瑜:“……”
她没能接住他这句话。
她下意识觉得,他第一个问题不只是在说沙发。可她无从确定。
既如此,她只好绕到沙发前面,坐了个边边,手放在膝盖上,视线放在手上,要多拘谨有多拘谨。
梁齐盯着她看了会儿,唇角一松,垂了下眼皮,问:“晚上想吃什么?”
姜暖瑜正对上他重新看回来的目光,差点就没能挨住。
她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反问:“你想吃什么?”
梁齐说:“都行。看你。”
姜暖瑜想着邀约是她提的,地点自然也是她来选比较好。
她稍作思忖,道:“我听一个同事说,使馆区那片儿新开了一家葡萄牙餐厅。你有兴趣吗?”
梁齐没多犹豫,说:“可以。”
“我还没试过葡萄牙菜呢。”姜暖瑜说,又轻快地笑了一下,纠正,“当然,除了葡式蛋挞。”
梁齐点了点头,没说话。
她又问:“你呢?”
“你说的这家没去过。”
姜暖瑜觉得他这话只说了一半,便没立刻接话,迟迟没等到下文,她才后知后觉,道:“噢,我忘了你以前就在欧洲,肯定去过葡萄牙当地的餐厅的。”
她这句话说得相当自然,就跟她很了解他似的。而且,凭他们过去不算那么深厚的交情来看,她会知道这件事,本身就不太寻常。
果然,梁齐抬眸看了她一眼。
姜暖瑜顿时心虚,低声解释:“我是……听说的。”
话出口,她觉得这个理由听起来也怪怪的。
梁齐并没有问她是是从哪儿听来的,她也没主动说,但从他随后的眼神中,她大概知道他已经猜到了。
“还听说什么了?”隔了一阵儿,梁齐淡淡一问。
“啊?”姜暖瑜本以为他不愿意提及他以前的事情,心思就没继续放在这,被他忽然这么一问,倒不知所措起来,“其实也没什么……”
她担心梁齐误会她在试图窥探他的过去,本不想多谈,酝酿了好一会儿后,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是……很严重的伤吗?”
梁齐看向她,眉心很轻地动了一下。
他知道是施宥宁告诉她有关他的事情,而施宥宁和他过去的关系自然也不用多说。所以,她问的这个无关风月的问题,让他意外了。
姜暖瑜觉得他此刻的目光比今天的任何时候都沉,她被他盯得心慌,低头避开了视线。
她想着这个话题果然太越界、或太沉重,他根本不会想回答,没想到梁齐却说:“不算严重。”
姜暖瑜的眼神定格了半拍,胸口掠过一阵刺痛。
尽管他的语气相当平淡无谓,尽管他如今的事业同样成功,尽管她认为他一定是强大的、过去的所有根本不足以影响他当下的任何。
尽管如此,尽管是“不算严重”,她还是会为他感到难过。
对于他过去的事,尤其是那段他曾有所付出的职业生涯,她本来有好多想知道的,可此刻,她忽然就不想再深究了。
窗外暴雨稍歇,天色却因太阳西沉更显昏暗。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空气安静下来。
沉默中,沙发上梁齐的手机响了。
两人短暂对视一眼,梁齐拿起手机,看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接起电话往远处走。
姜暖瑜猜这大概是一通工作电话,感叹梁齐的繁忙程度,视线一转,看到旁边小桌上的那半杯牛奶。
她现在已经不怎么冷了,但还是过去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温温热热的。手心是,心里也是。
忽然,她冷不丁想起来,除了有关过去,她还想和梁齐说另一件事——宋蓝心生日那晚的误会,不管怎样,她还是想解释清楚。
梁齐挂了电话过来,就见姜暖瑜捧着牛奶杯站着原地,眼珠跟雷达锁定了目标似的,一眨不眨地随着他走。
经过她时,他很平常地问了句:“怎么了?”
姜暖瑜吸了半口气,在口中含了两秒,才道:“我……我想说的这句话,可能听起来会有点奇怪。”
梁齐在沙发上坐下,抬眸看她:“什么话?”
姜暖瑜看他半刻,把杯子放回桌上,转过身,一字一句:“我和景尧……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生怕漏掉他的任何一个反应。
梁齐眼神微微一凝,似乎回想了一下,说:“嗯。”
他意外她竟然还在暗自纠结着这事。
见她依然眨巴着眼睛盯着他,他又好性子地补了句:“我知道了。”
姜暖瑜:“……”
这件事就这么简单?
可她仍感觉哪里还不够清楚。
她问:“还……有呢?”
“有什么?”
“你就没有……想问我的?”
梁齐默了两秒,直接道:“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姜暖瑜怔住。
她忽然发现,她完全无法掌握梁齐的反应。
他虽没有直接问她,却留出了让她说出答案的空间;他好像把主动权给了她,她却觉得自己仍处被动。
但她这会儿顾不上那么多了,把其他想法放在一边,本能地顺着他的话回答:“我想让你知道,我不在意景尧,不在意他怎么想,不在意他到底想做什么;我只在意你怎么想,在意你怎么想我……在意你。”
她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说得很清楚,轻柔却认真的语调在沙发这一方空间缓缓回荡。
梁齐虽然没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她。
“我的确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一些你曾经的事情,可,那对我来说不算。不一样。”
胸腔里,她心脏狂跳、乱跳,理智和情感在脑袋里的另一个战场酣畅激战。
于是,她一边觉得脱口而出的话太过直白,另一边,又心甘情愿地被此刻对他的感情推着向前走。
“我……我想自己去了解你,不只是现在这样通过工作的形式。”她的视线飞快地移向他,看一眼了,又飞快地移走,说,“我想真正靠近你,作为我个人,离你这个人近一点。”
说完这些话,姜暖瑜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感觉脸颊、后颈都在发烧,很忐忑,却也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和轻松。
梁齐等了她几秒,确认她想说的已经说完,原本凝视着她的表情缓了点儿,说:“离我近一点儿?”
他语气很淡,好似在陈述,又好似是一句疑问。
姜暖瑜点点头,仍不敢直视他:“嗯。”
而梁齐问她:“怎么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