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昨夜,顾长衡今晨看上去更从容地适应了为人夫君的身份。沈韶辞挽了挽唇角清浅一笑,眼底却无什么情绪,只是配合地拉住顾长衡的手,二人相携而入。
丹松阁内,沉香袅袅。屋内公婆端坐于上首紫檀木太师椅上,英国公顾昀卫年事已高,两鬓染霜,但一身威仪不容轻视,眉宇间那股历经沙场的杀伐之气犹存。顾长衡恰好承袭了国公这一身气度,父子俩皆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而一旁的国公夫人王氏却是温和的笑着,身着墨紫缠枝莲纹对襟,云髻高盘,眼神却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入门而来的新人。
沈韶辞自是一举一动端庄稳重,不急不缓地上前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盏而后屈膝跪下,声音清婉柔顺:“新妇沈氏,恭请公婆安。”动作行云流水,仪态无可挑剔。
英国公只“嗯”了一声,语气平淡,接过象征性地尝了尝,便赐了座。倒是夫人王氏,并未立刻让她起身,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嘴角才扯出一抹笑,语气和缓但却字字句句透着警示:“起来吧。既入了我国公府的门,往后便是一家人。我国公府不比寻常门第,规矩重,你需谨记。”
“是,母亲教诲,儿媳谨记于心。”沈韶辞恭顺应答,方才起身,垂手侍立一旁。
王氏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娓娓道来似是在闲叙家常:“听闻你出身翰林清流之家,诗书精通,素有才名。不过既为冢妇,主持中馈、侍奉舅姑、和睦亲族乃是本分。那些诗词歌赋,闲暇时陶冶性情尚可,切莫因此耽误了正事,失了为妇之道。”
这话绵里藏针,沈韶辞心下一凛,面上却依旧温顺:“母亲说的是,儿媳日后定当恪守本分,以家事为重,不敢懈怠。”
沈韶辞言语间滴水不漏,王氏微微挑眉,脸上笑意不减,但却从头至脚又将沈韶辞审视了一遍答,转而问起日常起居可还习惯,府中下人可还周到……旁人看来只道婆母对其关怀备至,可沈韶辞心如明镜知其并非如此简单,王氏言语间实则处处在给她立规矩。
好在沈韶辞玲珑心思,一一谨慎回答,言辞谦卑,态度恭谨,不着错处亦不落下风。
言谈间,顾长衡面色如常冷淡,默而啜饮,仿佛对眼前之事并不上心,直至王氏再次絮絮叨叨笑里藏刀公婆“……尤其是晨昏定省,乃人伦大礼,断不可废。日后无论风雨,皆需准时前来,侍奉舅姑盥漱膳食,方显孝心……”
“侍奉自有家中仆从,”顾长衡忽的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清响,打断了王氏的话。顾长衡抬眼看向王氏,眼神不掺一丝情绪:“母亲何劳沈氏?”
闻言,沈韶辞眉心微微一跳,顾长衡这话倒是生硬,惹得那王氏笑脸一僵,她倒也未想到,顾长衡平素里不问家事、不近人情,不曾想今日竟然出言维护那新妇?不惜惹她难堪?
沈韶辞静观其变,她知王氏有意为难,但她嫁入顾家为媳,若是公然违逆婆母,只怕被冠以不孝之名,但若出言缓和,岂不是上了自己夫婿的维护之意。倒不如装傻充愣,所谓大智若愚,她且放空了眼神,浑装茫然。
那王氏扫过沈韶辞呆愣的模样,手中暗自绞帕,咬牙笑道:“新妇也是这般意思么?”
沈韶辞避无可避,只准备委婉圆合,只听得又一声清响,上位的国公爷搁了茶,语气沉定道:“时辰差不多了,这些家常,日后慢慢教导也不迟。”
顾昀卫都这般发话了,那王氏自是不敢再说些什么。顾昀卫微微一摆手道:“长衡,带你的新妇回去罢。”
沈韶辞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恭敬行礼,同顾长衡自丹松阁离开。
阁外,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顾长衡步履沉稳而迅捷,沈韶辞亦步亦趋跟在其后,面上不由渗出一层薄汗。
像是想起了什么,顾长衡的脚步一顿,沈韶辞被眼光刺得只顾着一路低头快走,一时不察,感觉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下一秒,额间吃痛,直直撞上那人肩膀。
沈韶辞下意识致歉,却听顾长衡说道:“日后你只需晨昏定省,不必承那侍奉之事。”
沈韶辞未曾想顾长衡竟是真的维护自己,只是他插手内宅之事,恐怕会引起王氏对自己更生不满,沈韶辞日后需周旋其间,倒是困扰。
她低眉颔首:“多谢夫君体恤。”
顾长衡低低“嗯”了一句算是应允,转身时看见沈韶辞适才额角撞上红了一片,抿唇无他言语,脚步放慢些:“我还需上朝,你且自己回去罢。”
沈韶辞亦不做纠缠,待顾长衡走远,自己便回了二人所居的云栖堂。
几日还算适应,白天顾长衡居皇城司办公,沈韶辞罕见其人影,待晚膳时,那玄色衣袍总是按时出现在云栖堂,同她一并用餐就寝。
顾长衡话不多,也从不与她聊公事,二人饭间皆尊礼不语。待沈韶辞沐浴完毕,只见顾长衡闲坐在塌边,斜倚床栏,闲适地翻过一页书。
沈韶辞乖觉地坐在他身侧,顾长衡余光瞥见将其揽入怀中,二人无甚话聊,索性一并观书。
顾长衡似是无意般问及:“可还适应?”
沈韶辞温言道:“妾一切安好,夫君不必担心。”
国公府虽家大业大,但沈韶辞自幼长于世家,洞察人心且玲珑利落。她初入顾家,有意藏锋,与人交际皆是温言以对,未曾架势摆谱,府中虽有吃软怕硬之人,但她身份在此,最多只受些言语之亏,唯一有些棘手的是……国公夫人王氏。
王氏并非顾长衡生母,乃是英国公续弦。膝下仅有一子,稚子年幼,又非嫡长,承袭无望,对顾长衡构不成什么威胁。更何况顾长衡能力出众,武科进士出身,是陛下亲封的皇城司副使,即便王氏生有异心,也无法撼动其地位一二。那日瞧这母子二人的相处,似是不亲,王氏对顾长衡的言语颇有忌惮,自是挑个软柿子捏,借着管理后宅事务,悉数暗着将那手段欺负到沈韶辞身上。
但王氏到底是心急了些,沈韶辞虽面若清丽温婉,内里却并不是任其拿捏的个性,这都是后话。
眼见沈韶辞眉尖微蹙,顾长衡未觉书页有何不妥之处,料想她盖是有些愁思,语气平淡顺带问及:“何事烦心?”
沈韶辞这才从思绪中游离回来,顾长衡的眼神虽如常平淡,但沈韶辞甚至他敏锐异常,自己若摇头无妨反而惹其生疑,但若直言又有挑拨离间之嫌,故而攀了另个由头:“明日便是归宁,不知是近乡情更怯还是为何,妾心中,念及父亲与祖母,有些伤感。”
顾长衡并不理解这等情绪,在他看来,沈韶辞虽嫁至国公府,但顾家与沈家相隔并不算远,她若思家,只需同他讲一声,他若得空自会陪她回去,何须愁苦?
况且顾长衡平素寡言,更是不知如何宽慰是好,与其生硬开口,不若就沉默罢了。
沈韶辞也未曾期待他说出什么温言软语,转而阖上眼,巧妙地换了话题,软声道:“妾有些乏了……”
顾长衡会意,放下书将那烛火吹灭:“睡罢,明日我休沐,陪你一起归宁。”
翌日晨起,概是顾长衡早有安排,马车一早停在正门等候。
沈韶辞醒时依旧不见床侧顾长衡,她起身梳洗,顺带问及:“世子爷呢?”
绿漪端着盥洗盆进屋,回答道:“夫人还未醒时,姑爷便起身去庭内练剑了,特意嘱咐三宝在此等夫人出门。”
三宝乃是顾长衡的随身侍卫。
沈韶辞颔首,她平日喜素色衣衫,但今日归宁还需隆重些,便让绿漪挑了件金丝云纹素纱褶裙,发髻别了金珠步摇,绿漪又特意为她描上相配的妆面,人若桃花,绿漪不由赞叹:“夫人美甚,素衣简朴,不足为配。”
沈韶辞伸出一指轻点绿漪的额头,嗔笑道:“就数你嘴甜。”
绿漪噘嘴,做了个鬼脸:“夫人若不信,待会出门见姑爷反应就知道了,定迷得他挪不开眼!”
沈韶辞摇了摇头,低声温言嘱咐道:“此话切莫外说,尤其不得传到姑爷面前……我与他之间,并无什么感情,只求以礼相待,维护两家颜面。”
绿漪自幼跟在沈韶辞身边,服侍着她长大,自是熟悉沈韶辞秉性,知她所言认真,当即也是正了神色:“奴婢失言,夫人放心,绿漪日后定会谨言慎行。”
沈韶辞治下张弛有度,并未一再深究,宽慰似的扶了扶绿漪的手:“走罢,莫让姑爷等久了。”
三宝在门外恭候,见沈韶辞身影,微微行礼后便去书房知会顾长衡。
车帘掀开,沈韶辞听见声响,抬头看去,倒是有些讶异地微微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