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一片彩云忽散……
沈砚猛地惊醒,心咚咚狂跳,几乎是要冲破胸膛,紧接着是一阵阵恶心,他掩住口鼻,翻身想要下床找痰盂,却一下子按在床边的一个什么东西上。
“阿砚你醒了。”沈砚松了口气,是谢允珩。
谢允珩叫了人,点上灯。
原来已经回了宫,沈砚惊醒后紧绷的心放松了几分,但是一颗心仍旧是狂跳不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身上除了右臂上还隐隐作痛,其余并无异样,沈砚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放血了。
“殿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谢允珩摇摇头,一边候着的云海开口:“回二位殿下,现下丑时三刻。”
这可劲折腾了半天,原来中秋也才刚过去,谢允珩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道:“对了,母后准许你去见你阿姐一面。”
沈砚心一下子高高悬起,跳的更厉害,昨夜阿姐异样的表现又浮上心头,后来种种也似乎都是由那点异样连带着发生,眼下既然有机会,不如立刻去,“殿下,我想即刻就去。”
“好。”谢允珩道,而后吩咐人去备车。
昨夜的事情讲起来太多太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圆谎都难,沈砚刚要开口却听见谢允珩道:“阿砚,你遇到难处了,只管同我讲好不好。”
“昨夜你差点吓死我。”
声音里的颤抖清晰可辨,沈砚心口一酸,眸光对上谢允珩墨色的眼瞳,“殿下,我答应你。”
“车备好了。”
慈恩寺。
这次是光明正大的来,谢允珩拿着皇后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只是这个时辰住持已经歇下,只有几位小僧在大殿里值夜。
住持终于起身,沈砚心底的焦躁不安却越来越明显,像是什么东西正在须臾间流走。
“二位殿下,久等了。”住持眼神还带着几丝睡意,但面上已然堆满了笑,引着二人往佛塔走。
谢允珩客套着:“漏夜来访,辛苦住持了。”
沈砚无心回应,心上仿佛高悬了一柄利剑,此刻正摇摇欲坠,塔门不过还有百余步,他却觉得很远。
眼前天边。
无意抬眸想要看一眼阿姐所在的层数,下一瞬却见十一层外檐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往后仰去,高悬的心一瞬间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沈砚眼瞳震颤,脑子里最后一丝紧绷的神经也啪嗒一声断开。
“阿姐——————”沈砚撕扯着嗓子,用尽全身气力拼了命的往前跑,这一段是石子路,没出去几步就重重摔倒。
顾不上膝盖的钻心的疼,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接着往前奔去。
空中那个下落的人影宛若玉昙,映着月色最后一次绽开。
谢允珩也看到了坠落的人影,提着衣摆追在沈砚后面。
“砰——”
□□砸在地面的巨大响声震得沈砚直接跪倒在地,眼前是一片白,而后是汩汩四散的鲜血,沈砚双目赤红,泪一颗一颗不自觉的砸在地面上。
他呆呆往前爬去,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去探人的鼻息,理所应当的,什么都没有……
胃里那阵恶心再度涌上来,“呕——”,拼命压着却还是干呕,空气里弥散着浓烈的血气,比昨夜的浓太多,熏得沈砚几乎要昏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阿姐说了……要等我来接她的……不可能的……”
沈砚嗫嚅着,拼命眨眼,可就如血气挥之不去,阿姐的尸体就在他的眼前。
素白衣,乌墨发,猩红血……
血液一层一层渗入衣料,腿上也开始有些湿意,他突然很想刺死自己,可伸手去拔簪子的手顿住了。
暗红色的血泊里,有一枚小小的银片,就在沈清妧手边不远处,他伸手拾起。
发簪,是发簪……是他那日留给阿姐的发簪上包着的银片装饰,只是这银片上工匠精心篆刻的花纹磨损得不成样子,取而代之的是变形和一些划痕。
像是想通了什么,神魂都被从身体里抽走。
良久,沈砚撑起身子,双手撑地的时候,挨着的血液已经有些发粘干涸。
沈砚转过身去,这次看见的是谢允珩红肿的双眼。
可惜他现在分不出心思,只是呆愣愣的道:“殿下,我想上楼看看。”
十二层依旧灯火通明。
最显眼的,就是案子上的风筝。
沈砚拿起来,细细端详,是用经文卷子和经书糊的。
说是风筝,实际上不如说是些纸片,只是裁剪拼贴成了个风筝样子,甚至拼贴粘连都是用的磨得极浓的墨汁,干了之后让平整的纸面皱巴巴的。
有些经文卷子比较新,衬布还没有老化变脆,估计裁剪起来格外费力,边角都是毛边。
贵为公主的沈清妧估计从来没做过这些,就算做也是一堆人伺候着,可在这里,连一把剪子都没有。
而这样歪七扭八的风筝,她堆了整整一案子。
“一…二…三…十一…十四…十五……”眼泪啪嗒一下砸在手背上,而后是一颗接着一颗,沾湿了风筝纸面,但这些经文卷子少说百年历史,墨迹早已定型,晕都晕不开。
十五只风筝,十五岁生辰……
阿姐,又骗了阿砚,阿砚的生辰是三月三……是来年的三月三……
沈砚又将风筝一只一只慢慢叠放好,每一只形状都不一样,岁岁年年,阿姐还是为他补齐了。
起身时眼前一黑,沈砚踉跄一下,几息恢复正常,转过头,谢允珩仍旧在那个暗处,“殿下,我想下楼看看。”
谢允珩应好,跟在人身后,举着烛台。
前两次来时脚下轻快急切,迈步如飞,今日却觉足下似有铁坠着,每走一步,木楼梯都发出呕哑刺耳的声音。
十一层,沈砚像是为了证明心中的猜想,大致判断了下方位,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果然,这处那扇本应是封死小窗已经被打开,窗户正下方摞着高高的经书经卷,堆成了踏脚石,沈砚踩了上去,他和沈清妧身量差不多,有一处小楞刚好和肩膀平齐。
眸光微动……
是簪子,断成四五节的簪子。
沈砚抬起手来往上翻,想要离窗子更近些,脚踝却被人拽住。
“阿砚……你下来……”谢允珩的哭腔实在是太明显了。
沈砚没再往上翻只是捡了断簪,就退了下来。
而后他突然被拥入了怀里,就像前些日子的那夜一样,泣不成声。
“阿砚……你不要跳,不要跳……”
沈砚现下心口生疼,已经说不出话,想要推开人,比划两下,可反倒被拥得更紧,几乎要喘不过气。
“咳——咳咳—”熟悉的腥甜伴着锈味弥散在口腔,嗓子终于通了,怀抱也突然松开。
谢允珩脸上泪痕交错,颤声问道:“阿砚……”而后慌乱地掏袖子,拿出药瓶,单手打开,一个没把控好,撒了一地。
黑色的丸子滚落到地上,谢允珩想要伸手去捡,沈砚伸手止住。
“殿下,阿姐让我活着,我不会轻易去死的。”
“何况质子自戕是大罪。”
沈砚声音毫无起伏,像是被抽走了生气,只是在吐字而不带情绪。
谢允珩终究还是没忍住,泣声又起。
沈砚看着手里的断簪,不自觉掐紧了另一只手,是他,害死了阿姐。
他几乎全然明白了沈清妧是如何用这根簪子求得一条死路的。
沈清妧平日只能活动在最上三层,十二层只有换气的口,几乎是在顶子边上,根本够不到。
十一层的就能算得上是窗子了,只是仍然很高,和八层以下的正常窗子比起来只有三分之一大,并且为了给这些经文创造一个稳定的存放环境,免受风催雨淋,僧人们还封死了窗子。
景祐帝为了让她没有寻死的机会,一切能够用来自残的都被收走了,就像他说的给她三尺白绫也无处可挂,都行不通,只能想办法打开窗子。
只要能打开窗子就行。
就在这时,沈砚来了,沈清妧顺理成章的留下了一根簪子,虽然是玉的,但是也足够了,于是日复一日,每日爬到这个地方来撬,再收好用来踏脚的东西,可惜玉是脆的,簪子断了又断,而后就是拆银片……又是新的日复一日……
而在这日复一日中,她抄经看经,选了很多祈求平安康健的经卷经书,糊成了风筝。
终于,撬开了,风筝也做好了,没什么能让她留恋的了。
所以昨夜宫宴,沈清妧的异样其实是将死的解脱。
都要死了自然就不惧高台上的帝王,自然能够奏出那样铮然的乐声……
玉脆银软,沈砚几乎不能呼吸,他亲手,给阿姐送上了自裁的刀,心头钝痛不能控制,他又不自觉看向了那扇正随着风吹摇摇晃晃的窗子。
月光倾泻,就算是站在这里望着窗子,抬眼不见天脚踩不到地。
苦,太苦了……
金枝玉叶的公主一朝沦为囚笼中的玩物,沈砚后知后觉体会到了那份苦,先前不过是窥见一二,却不切实际想着阿姐能熬。
阿姐为了百姓,为了青陵城,为了南梁,为了两国止戈,哪怕是为了他也一定能熬,只熬一小段时间就好……
可是凭什么要让她熬?
对于她,一死才得解脱。
而到如今这份苦,涩到他跪地。
他终究还是没能救出阿姐,没能救出阿姐……
衣摆上的血已经干了,有些发硬,沈砚目光又落在了那堆经文上,只觉着分外可笑。
经文本渡人途险 ,圣典终成死路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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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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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