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分散了万子星大部分焦虑,虽然他无论做什么都感觉得到心底积滞的愁闷,但比干着急好。
贺语宙告别时跟他说:“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打电话。”
不过万子星不想让他跟着费心,打算按自己家庭的实际能力解决。
森森鲜果只有沈媛一个人看店,看见他回家高兴地说:“子星,不要担心了!有个律师团队联系你舅舅,说免费为你妈妈打官司。”
万子星喜中有惊,承受好意的巨大不安率先浮上来,如果这是预谋,代价必定重大,而就算是好意也太沉重了,“为什么?”
“你舅舅说是……律师有法律援助的义务。”
那也不可能这么巧非要对接常青的案子。
“舅舅呢?”
沈媛眉飞色舞地说:“去见律师团了。他们工作特有效率,今天就见过你妈妈了,还整理了一些打官司需要的材料,下午约你舅舅见面。他刚走,估计晚上才回来。子星啊,舅妈得看店,来不及做饭。”沈媛双手合十。
“我来做,家里有什么菜吗?”万子星知道此时自己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菜你舅舅买回来了,在厨房,你留一份给你舅舅放锅里温着。”
“好的。”万子星很有干劲,说话间“咚咚咚”上楼,撂下书包,淘米洗菜一气呵成,最后热锅炒菜,把厨余垃圾收拾放楼梯口,打算一会儿捎走。
他做好饭,装好盘子里,到楼下送给沈媛。
只要不是天气奇差,下班时间是生意高峰。万子星不仅把沈媛那份送到,还把自己那份端下来一起吃,他急欲知道律师对他妈妈的案件怎么看。但沈媛也不知道别的,让万子星耐心等常威回来。
这此后,万子星刷碗、写作业都好像揣着一只咋咋呼呼的兔子,明明是他静不下来,还怨小三老是打搅他。
熵减奇迹:阿姨的事有进展吗?
光锥之内:有个律师团接手了,具体情况还得等我舅舅说,是你托人了吗?
熵减奇迹:没有哈。
光锥之内:真不是你?我还打算周末请你吃饭,不是就不请了。
熵减奇迹:不是不能请!下次,我周末回家一趟。
诚然这个家不是利顺德的宾馆,而他妈妈在国外,那就是他爸爸的“家”。他几乎不提那个家,也不提家里的人,可他的根基在那里。
光锥之内:谢谢你。
熵减奇迹:总共31画,折算成等额亲亲。
光锥之内:亲×99,多的不用找。
熵减奇迹:那多不好意思,欠68个,见面还你。
将近十点,夜深人静,森森鲜果第一次营业到这么晚。常威从黑色的深潭游上岸,沈媛把锅里的饭菜移到桌面,和万子星两人等他说话。
常威风尘仆仆,“我先喝口水。”
万子星给他晾好温水,他一饮而下,说:“再来一杯。”
“哎呀老公!”沈媛嗔道,“你别卖关子,赶紧说正事,子星一会儿还得写作业。”
“有救!有救!”常威着急反而说得更简短。
还得沈媛问,“小姑不用坐牢?”
问到万子星的心尖上,他焦急地等着答案。
常威气色萎了半截,“还是得坐。”
“啊?”沈媛和万子星失望地叫了声,像两个叹号,叫出了一个问号。
“但,但是……律师团说尽量辩护到五年以内。这事很复杂,需要很多东西,我还得跑……”常威絮絮叨叨,想什么说什么,“她做的错事不少,我听律师说完才知道无罪释放是不可能的,虚开发票、签字,就算不知情也会法律处理,何况她还……唉,很复杂……”常威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看一条给沈媛万子星讲一条,专业术语他大多不记得了,过程很抓瞎。
常威最后说:“子星,你妈托律师转告你,不要担心,她造的孽她能承受,她盼你健健康康、好好学习锻炼,以后做个好人。”
万子星心中五味杂陈,“我能不能见妈妈?”
“不能。”常威摸摸他的头,“妈妈安全,你照顾好自己,让妈妈放心。”
万子星的低落被小三看在眼里,猫咪从桌上抬起肉爪,按按万子星的胸口,还跟他贴贴脸,轻柔地叫了声。
“我明白,舅舅,我会用功的。”他说完,走进10平米的小屋,挑灯夜读,奋笔疾书。
普通人,过普通一生,也是要拼命的。常青总是告诉他,他的希望就是读好大学,找好工作,从逼仄的小房子走出去,拥有自己的家。从学校到工作的跨越不成功,也有其他方法,但各有各的磨折,他们家的前辈只能提供开水果店的经验。万子星没具体想过做什么,反正是不断追求“好”,但这个标准悬而模糊,于是他问贺语宙未来做什么,想借鉴一下。
贺语宙说,他只考虑了大学,专业选天体物理,去国外玩玩,看情况gap一两年,学冲浪、潜水和滑雪,也考虑跳个伞。
完全没有借鉴意义。
从规划就能看出两人多不搭调:一个追求享受和体验,一个考虑现实。他们不可能走得到一起,除非万子星成绩特别好,上清北或者出国,那也能凭一己之力把自己送到任何跟贺语宙比肩的地方。
但是不可能,对万子星来说是痴人说梦,他连姐姐那样的武大都不一定考得上。
这话要是说给贺语宙,免不了狮子吼,怀疑他三心两意。不过万子星看得到未来,在他们不同的人生背景下,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恐怕那时就算他抱着大腿不撒手,贺语宙也会义无反顾地向前。
万子星微微叹气,把小黄人放在腿上,他希望那时候的自己体面一些,好聚好散,别输不起。他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会输不起,到时情难自控,也许特别丢脸的事都做得出来。想劝未来的自己至少当面装一装,别让贺语宙厌烦。
贺语宙回了趟家,在下个周一给他讲此行的奇闻。
“我后妈一进门,两只高跟鞋差点把瓷砖踩穿,后面跟着我爸,俩人问我怎么来了,我说不你让我来的吗。他说既然来了就吃个饭吧,我说等你们半天,快饿死前自己爬出去吃了,到底有没有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猜他说什么?”
他讲得神采飞扬,但万子星实在听不出有什么可笑的地方,配合着猜了下。
“不对!”贺语宙大手一挥,“他说,那你先回去,改天再来。我靠!老子的腿儿真特么不值钱!”
好比一枚原子弹投进他心里,将繁华的城市毁灭成荒芜废墟。他不发泄出来难受,发泄了也难受。
万子星抓了下他的手,“你是因为我家的诉讼才不得不回去?”
贺语宙缓了口气,“不是,我们家就这样。”
“叔叔是不是有话跟你说,但不方便有你后妈在。”
“谁知道,反正我不回去了。”他也在忙着找房子,对户型、采光和装修要求很高,还得能步行到学校,最好到森森鲜果也近点,年前就得定。
但是知子莫若父,贺君博拿捏他还是很容易的,就一句“你托我那事可能办不成”,贺语宙乖乖就范。
贺君博派司机接他,把他接来合作伙伴公司附近的咖啡店,让贺语宙在那等了一个小时,才姗姗出现。
贺语宙见人就尥蹶子,“你是不是又忘了叫我来了?”
贺君博面沉如水,不苟言笑,对儿子的态度熟悉而痛恶,平静地说:“我特意磨你的性子,你这样沉不住气,以后成不了事。你得学学天骄。”
贺语宙偏开脸“切”地嗤笑,“您多厉害!卧薪尝胆骗我妈,也就您干得出来。”
贺君博起身整理了下西服,转身要走,“看来你没学到,那我可以撤回律师团队了。”
“等等!”贺语宙暴躁地用敬语,但语气让尊敬大打折扣,“请坐!”
“我没有义务陪小孩子过家家。”贺君博正步出了咖啡厅,贺语宙追上来时,车都开走了。
贺君博的服从性测试,美其名曰打磨性子。贺语宙深知他说到做到,冷情冷血,所以接连不断地发消息道歉。发短信好,对贺语宙来说,文字作假固然恶心,但比即时表演简单多了,他的眼神语气很难装得没有破绽。
贺君博又给他一个机会,三天后回家吃饭。
贺语宙冷笑,但是消息里心口不一地说:“谢谢爸爸给我机会。”发完他自己要吐了。
三天后,他吃过晚饭又回五大道的别墅。
贺君博和陆嫚正在用餐,贺语宙到了就吩咐佣人再加一副碗筷,男生为了避免争执没说自己吃过,打算装模作样应付几口。
谁知佣人怜小少爷常年在外,净吃地沟油,给他盛了一大碗饭外加一大碗汤,贺语宙要是吃两口就弃,肯定会被贺君博责备浪费粮食,轻慢长辈。贺语宙沉重地托起碗,如同托起太行、王屋两座山,家这个字所具有的美好牵系,总在回家时物是人非。
拼凑的一家人闷头吃饭,眼神抬起来也尴尬,索性看菜、看勺子上的残汁,就是不看彼此的脸,贺君博慢条斯理地吃完这顿沉默的晚餐,对陆嫚说:“你回房,我跟他说两句。”
陆嫚二话不说,上楼带上门。不知道他俩平时夫妻生活怎么样,反正贺语宙看这一顿饭是够压抑的。
餐盘撤了之后,父子俩之间的距离显得更空,贺语宙功力不足,抬头看看人便要转移视线到花瓶器皿上。
“常青的儿子跟你同班,这种家庭的孩子未来不会有什么出息,你应当渐渐疏远。”他既然管,就会把自己想知道的调查清楚。而对他爸,说“不”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他有空还会做局打击你,让你非听从他不可。
“嗯。”贺语宙深谙对付他爸的招数,毕竟还得靠他爸办事,吃人嘴短,“我们以前是前后桌,他凡事都听我的,我拿他寻开心,看他怪可怜的才想帮帮他家。”
“不是真朋友?”
“我从小到大又不缺朋友,每个时期都有,用完再丢嘛。”
但贺君博火眼金睛,连一丝一毫线索都不放过,“你买了双跑鞋,不是你的尺码。”
查得可真细,他要是连书店小票都查出来,贺语宙还真不知道怎么编。
“养只猫也得喂啊,我高兴了就逗逗他。”
贺君博微微一笑,比冰块还冷,“戏耍别人不好,有利可图还行,没有就是浪费时间。”
“你是我的儿子,迟早会加入庚遥中来。从现在开始,有目的地扩展人脉吧。”贺君博餐后喜欢小酌一杯葡萄酒,“本来想送你出国,你不去,现在天骄去了。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从商,一个从政,才能保证家族事业长盛不衰,你选哪条路?”
还没等贺语宙表态,贺君博三只手指撑着额头说:“你灵通机变,我本有意使你从商;天骄善于公关个人形象,从政。但是代替你出国的是天骄,他如果能进入麦肯锡等国际公司实习,就比你适合从商,你从政也不难,考清华吧。”
说的考清华小菜一碟似的,但贺君博心里,贺语宙是跳级的天才,清华可不是天才的小菜?
贺语宙在桌下捏的骨节咯嚓响,看向贺君博的眼神带上敌意。
贺君博却似浑然不觉,“你打算搬家,可以。但没必要找房子,回家住。天骄去了美国,你用不着怕见他。”
“我喜欢住外面。”
贺君博优雅薄情地擦净手,嗤道:“你在外面待久了才会亲近那种底层小会计的儿子,过年后我会把你转到国际学校。”
“我不……”贺语宙刚想拒绝,觉得不能把话说得太直接,以免他爸又去查他的行踪,“我等大学做交换生或汉语志愿者,国际学校又不是真国际,也就认识一群纨绔,没意思。”
“虽然是一群纨绔,也比入狱小会计的儿子有用。你不出国,这件事是必须的。”贺君博长身而起,他所有话都说完就不留人了,“你回去吧。”
至于这个儿子过得好不好,没人照顾的时候怎么过来的,他不关心。他给足了钱养儿子,用儿子也天经地义。
“你为什么不说说我妈。”
房间安静得如冬日落满雪的午夜,黑与白分明对立的时间。
“你回去,我让佣人收拾东西搬过来。”贺君博说完,顾自上楼,他去了陆嫚的房间。
“你明明对不起她!”贺语宙双目如枭,嘶吼。
贺君博关上门,未予理会。
如果搬回五大道,再转到国际学校,那等同于叫他分手。他必须利用年底这段时间,编造一个合情合理又不失可信度的理由。
贺君博对谁都敢招之来挥之去,反正贺语宙看见的他始终站在高空上,把所有人当棋子。很多人心甘情愿,他们只看到与贺君博结盟的好处,而看不到王翼弃兵时棋子凄惨的下场,像贺语宙的妈妈。明明出身巨贾却被老公架空公司权限,以养病为由送到澳洲,离了婚,财产只是原先嫁妆的一点零碎。
像常青那样抵罪入狱的小会计,贺君博也有许多,养来垫背。给那些人家一笔封口费,就再没有闹事的,有的举家搬迁,比狗还听话。
17年里,贺语宙没赢过贺君博一次,被动地接受他们离婚,被动地失去妈妈,他能离家出走不是因为够倔够有钱,而是因为贺君博不希望他留在家里,他走了贺天骄和陆嫚才能安生过日子。
而被贺君博“不计前嫌”接回来,也是因为他有用,商业帝国的扩充需要流血流汗的兵卒,贺君博不在乎他愿不愿意,是否能跟贺天骄和平共处,反正不能的那个他随时放弃。
贺语宙的优秀,一半来自天资,一半来自不安定感,为了不被弃用他也曾奋力求存,离开那个家时他以为把全世界都输给了贺天骄。
可是,他遇到万子星,万子星对他好仅仅是因为人品和爱,而不需要他奋力证明。贺语宙以前不撒娇,也不黏人,即使是对妈妈,但万子星让他发现自己的天性,他喜欢看那人的无奈和妥协,喜欢他算计不过自己就默默服输,喜欢他对自己很好但偶尔呛一句:他喜欢的相处模式,都是从那人身上发现的。
也许世界何其大,还会有让他如此欣喜的人。不过十七年来,他只遇到一个。
他回利顺德,洗完澡躺在懒人沙发上,手机满电,电视开着,旁边有果汁。他美滋滋地想,如果万子星也在就圆满了。
人不在也可以听听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