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平房,白天住户们在院里的水池漱口,白腻腻的泡沫淤在水池边缘,还泛着蜡黄的泥垢。这片平房若不是有人出没,说是断井残垣也不为过。
常青在门口绊了一脚,摸门框摸到一手泛渣的铁锈,她只站在门边就和陈熙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了。
床榻上躺着的,真像十几年前的自己。常青看到她的臃肿笨拙、苍白虚浮,看到她因被陌生人凝视而后缩遮掩自己。角落里受尽磨难的人,很难与意气风发的年轻创业女老板联系起来。
常青记得,那个日落她回屋抱着孩子哺乳,镜子里的自己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
她的心一下就软了,软得塌陷下去,明明磨难不在她身上,她却哭得不能自持,“你就是陈熙吧,我是成飞白公司的会计。”
陈熙鼻头一酸,“姐姐,求您帮我!成飞白在哪?”
“你听我说,他不会见你的。”常青走到她面前,两人不用万子星介绍,就知道该说什么,“今年他给公司注入了一笔资金,说是预付货款,但是我没对上是哪笔货,大概就是你的钱,你的钱现在用来填补了公司亏空和税。你说的那家上海房地产我不清楚,但很有可能是房地产故意做高价格,根本没有首付款,骗你贷款,成飞白通过卖房来赚取佣金。”
“具体用了什么手法,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的建议是,收集他诈骗并婚托卖房的证据,让他去银行撤销你的房贷,还钱给你,尽量私了。”
“可是他不见我,我怎么私了?”
“等你把证据收集全,我替你转交。”常青明知话里矛盾,还是劝她私下解决,“打官司费时费钱,人情留一线,他也许还会见你。”
“这样能要回我的钱吗?能免除我身上的贷款吗?”陈熙可以回去跑一趟,但她怕浪费时间和路费地空跑。
“我也会尽量劝他。”常青犹豫许久,才说,“如果他不理会你提供的证据,你再打官司。”
陈熙空洞的眼睛不断淌出泪水,总以为流尽了,不一会儿又哗然而下,上次笑是什么时候,反正很久远,像隔着一段漫长的尘世。
“好吧,但我可不可以留个电话,我怕找不到人。”
常青问了她电话号码,保存上又给她打过去。
陈熙定了定神,说:“你是他的会计?那他的财务状况你是最清楚的,你帮不帮我?”
“我不能泄露公司财务数据,这是机密。”常青愁眉略微舒展,“如有必要,我会在合法的范围内帮助你。”
陈熙斜眼觑她,凄然笑了,“你跟过他,怎么会真心帮我?”
“我们的关系没有你跟他那么亲密,”常青暼了眼她的肚子,陈熙就像被激光照了下,那么刺骨地痛,“他热络我,无非因为我是公司财务,把持好钱的源流才能更好操控公司。”
陈熙不甘心地咬住嘴唇。
“但我也被男人辜负过。”常青垂下眼帘,她仿佛一直在固定的命运里打转,想奋起而改变,结果又陷入同样的漩涡。
万子星一直默立不语,闻此也低下了头。
陈熙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问:“你说,我该留下他吗?”
“你既已决心跟他断了,不要留孩子。一个人带孩子很困难,必须有人帮你。”常青说完又觉得对不住万子星,看了看儿子,万子星却无事一般,并不觉得异样。
“可我能感觉到孩子在努力活着,他不想我放弃他,我能感觉到他的活力、他的生命。”
常青回想起自己的妊娠期,痛伴随着快乐。食难下咽,身体笨重,情绪失控,尤其在看到自己容貌和身材的变化时,她真的崩溃了;可她又记得孩子胎动时的喜悦,想象孩子模样的憧憬,那时万嵩还是规矩可靠的男人,她曾为自己的婚后生活而幸福。
可为什么幸福带着艰辛,过手如沙又如梦;又为什么痛苦掺着糖块,弃之可惜又可哀。
叫爱恨难以彻底。
“选择权在你,我只是给你我的建议,单身母亲在赚钱和育儿方面是难以两全的。”常青轻叹,“你还年轻。”
陈熙确实年轻,以至于认为自己没有决定孩子生杀的权力,她拖延了这么久,已经过了流产的最佳时期,跟腹中的孩儿越来越难割舍。
“陈姐,我也建议你别要孩子。”万子星突然插话,内容出人意表,他明明也是个孩子,也是不良婚姻的产物。
但常青不意外,她以前听万子星说过“要是你没有嫁给我爸爸就好了”。
天下母亲都会在此时回答:“没有爸爸就没有你了。”
虽然婚姻乏善可陈,但孩子是最大安慰,如果这孩子恰好是聪明懂事、体恤母亲的好孩子,那真是灾难后的心灵救赎。
常青原以为万子星想到自己的存在,会后悔这句话,但更年少的万子星坚定地说:“我希望妈妈幸福,而不是我成为妈妈的绊脚石。”
“如果孩子能够选择的话,他肯定愿意在你更好的时候到来,而不是在你最焦头烂额的时候。陈姐,先保自己。”
“可是孩子就死了呀,我抛弃了他,他该多伤心。”陈熙贴着肚子,盈盈泪水洒在衣服上。
她心里早有答案。官司未了,一切需要她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战,她势必需要重新创业,而钱和时间都不够照顾孩子。即使留下,孩子的童年也尽是风霜雨雪,那时她大概又后悔,让孩子跟着自己受罪。
常青拿出纸巾给她擦了擦眼泪,“你有钱吗?”
“还有一点。”
她的车不值钱,当初没卖,让朋友照管,好在朋友还是得力的朋友,这次她回天津托朋友卖了个好价,手头不至于分文没有。
“我一点心意,不多,祝你维权顺利。”常青自己也很拮据,还是拿出二百块钱塞在陈熙手中。
“如果我坚持走法律途径,你会如何?”陈熙问。
“我会配合检察院调查,提供公司财务信息。”
“你会有危险是吗?”陈熙又落了泪,这一次不知为谁。
“……就算到那地步,也是我应得的。”常青没有可说的,提着包离开,跨出大门时,日头正盛,光芒洒进也让这湫隘的陋所蓬荜生辉了一回。
太阳之下,万物平等。虽然人世嚣尘划分三六九等,官商勾结也欺压老实人,但日光给万物镀上的金层,在须臾之间撕扯掉那份不平等。万物何其可贵,让人回想起世界最初是这样本真。
她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曾想拼命遮掩,现在却觉得,该到真相大白的时刻了。
回去的路上,常青突然问儿子,“如果妈妈做的事要接受法律惩罚,你会怪妈妈吗?”
万子星抿着唇,久违地跟常青抱在一起,就在便道上,不惧任何人的目光,他摇了摇头,“妈,对不起,要是我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要是我可以赚钱保护妈妈,妈妈就不会铤而走险,也不至于面对风险。
“这不是星星的错,别说对不起,”常青眼泪滂沱,“我当初怎么就糊涂呢,因小失大,又上了男人的当。”
“星星,你记得,以后遇人多长心眼,除了妈妈和舅舅一家,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哪怕他们暂时跟你好,也不能全盘相信,一定给自己留余地。”
万子星心里凉透,瞬间想到一个人,觉得可以用那人抵抗这个谬论,但看到常青毅然决然的神情,他又不敢反驳,违心地应了一声。
“妈妈这就得回去,公司里的事还得处理,我要尽可能把账做好。”常青抹干脸上的泪痕,“听舅舅舅妈的话,好好学习。”
“妈,妈。”万子星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只剩喟叹,只好多叫几次。
“你有一张存折,里面是八万块钱,是姥姥姥爷和我留给你大学的费用。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常青努力安抚儿子的情绪,自己却先哽咽了,“如果我出事了,拿着存折,省着点花。”
“妈。”万子星抱着她,抱得非常紧,“你不要出事。”
“不一定有事,其实这个公司过账的钱不多。”常青挤出轻松的表情,松开儿子,着急忙慌地向远处走去,“我去坐车了,你也快回去吧。”
“妈,我送你。”
上一次,他让常青独自走了,心里却记住这件事,每次想起都多几分愧疚,现在他逐渐抛弃年少的棱角和固执无用的自尊,对所亲所爱人低下头。
两人走到车站,不约而同地扔掉最沉重的事,转而聊起附近新开的菜馆、老店铺的新菜式、万子星选修的课程……
常青很惊讶他选了物理,还以为他突然爱上挑战自己了。
万子星想着早晚会把贺语宙介绍给妈妈,于是先做了个铺垫,“认识一个好朋友,成绩很好,人也很好,他能带我,我不想和他分开。”
常青听得微笑,温柔地说:“有机会给我介绍一下。”
“嗯!舅舅舅妈和姐姐都见过,舅妈很喜欢他,姐姐买了一双特大号跑鞋,我们穿不了,就送给他了。”
常青抚摸着儿子的头顶,带着歉意的苦笑,“我错过了你好多成长的故事。”
车来了,母子俩向外看了一眼,常青的高跟鞋“踏踏”地踩走了。
万子星在站台上挥手,“没关系的妈,我以后再讲给你。”
虽然放错时间的故事,早已失去讲述的意义,但我还是愿意和你分享过去无聊的谈资,那时你不需要为了赚钱而违背自我。
那一天会来的。
万子星目送公交车开远,在孤零零的站台任眼泪流下。
生活的内容十几年来都在潜移默化地教导他,这次分别又给他上了一课。他不向往长大,他向往的是拥有生活的主动权,在家人遇到困难时可以扛起,而不是做家庭的负担。
他想扛起就必须有好成绩、去好学校、找好工作,这个人生轨迹特别庸俗,但他无法好高骛远。普通的小镇做题家必须飞身一跨把自己卖成劳动力,才能实现略有自由的生活。
万子星带着这种想法回去做了一整天的题,跟贺语宙发信息也围绕在学习上,让一直伺机说别的的贺语宙找不到机会。
熵减奇迹:你今天?
光锥之内:想出去打工。
贺语宙头回听说有人心情不佳想靠打工发泄的。谁家社畜打工不是呼天抢地哭爹喊娘,打工哪能治愈?倒是能致郁。
熵减奇迹:是不是缺钱了?缺钱你跟我要。
贺语宙回了电视剧经典名句,幻想万子星在另一头感动得要命。
光锥之内:没有,别瞎猜,以后也别买那么贵的礼物给我,你挣钱时再说。
语气十分冰冷,一点都没被感动。
熵减奇迹:我送礼是要你还回来的,下个月我生日,十八岁生日,各部门注意!
贺语宙总有办法转移他的惆怅,万子星看见新信息时,已经开始笑了。
光锥之内:你是十七岁生日。
光锥之内:记岔了?
熵减奇迹:老话不是讲虚岁吗?我虚岁十八,成年了,什么事都可以干!
后面跟着一个展示肌肉的卡通小人。
光锥之内:法律只认身份证年龄,你是十七岁,把脑子里的黄豆芽拔一拔。
熵减奇迹:都拔了下回你就不会被亲那么舒服了,你舍得?
光锥之内:……
光锥之内:不舍得。
熵减奇迹:过来亲一下。
光锥之内:写题。我下学期要去训练,现在想多学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