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万子星毫无睡意,做作业到凌晨,他的注意力早已涣散,雪白的书页像一群成群结队的飞鸟掠过,羽翅纷繁凌乱。
常纾也是夜猫子,在他对面倒过来椅子,下巴抵在椅背上说:“我观察了你五分钟,你一个字没写,还叹了三次气。欧托托,你怎么不高兴?”
万子星躲开视线,无知觉地又叹口气,“没不高兴。”
常纾想了想,“现在还闪回吗?”
“最近没有了。”万子星心绪不宁,干脆放下用来装相的笔。
常纾福至心灵,蓦地问:“跟小贺有关系吗?”
万子星抿着唇,时间在他们之间的沉默上滴滴答答地走,他思考怎么绕开回答。
“我看咱俩的屋子里多了小黄人玩偶,是小贺送的吧?”
万子星平素俭省,不会花钱买零碎,虽然舅舅舅妈都告诉他,想要什么直接说,但万子星从不要求生活和学习之外的必需品,被教得乖乖的。
乖得让人心疼。
常纾看见小黄人穿着万子星给做的衣服帽子,才知道万子星对这些东西并非无感,而是一直压抑着喜欢。
“有个能在他面前做自己的朋友真不错,”常纾言语飘渺,望着某一点,思绪追溯到遥远不可说的时空,她像说秘密那样悄声问,“跟他吵架啦?”
一言难尽。比普通的吵架更复杂、棘手,五雷轰顶,大概率反目成仇。
“真的?那肯定是他的错!我的欧托托从小没跟任何人吵过架。”常纾坚定不移地护短。
“我也有错……”万子星犹豫说。
常纾眯着眼笑,毫无心理负担地出了个主意:“那就去哄哄他,毕竟是好朋友嘛,不要计较胜负。”
万子星古怪地咧了下嘴角,“你没见过,不知道他多……褶咧。”
“你怎么会交这种朋友?我以为你交的都是于归那种实心眼的孩子。”
万子星打开话匣,“他可不是!他吃东西就挑,辣的不吃,姜片不吃。水果里樱桃、车厘子、橘子都不吃。”
常纾一惊一乍地说:“这不太奇怪了?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橘子,水多味美好剥皮,不可饶恕!”
“是吧是吧。”万子星比着手指说,“上课不听,但是理科题都会做,考试也不好好写。”
“这我忍不了了啊!”常纾拍桌。
“非常胆小,还要看鬼片玩恐怖密室。”
“略懂!”常纾托着下巴点头,“一种菜鸡求刺激的心理。”
“他还很霸道,跟他好就不许跟别人好。”
常纾抿了抿唇,留下片刻空白才说:“虽然我不会说这种话要求朋友,但是……人人都是这样想的,如果好朋友跟别人好了或者丢下自己,会很难过。”
万子星如同被闷棍打了一记,低下头瞄了眼安静的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默认恋人只能有一个,好朋友却可以有很多。风气固在,要求朋友忠诚就好像特别矫情似的,但我总觉得当你想起最好的朋友这几个字时,”常纾停了一会儿,声音在寂暗的夜里钟声般悠扬。
“一定只有一个人。”
“你的玫瑰跟他们的都不一样,小王子。”
熬得太晚,夜红了眼眶。
常纾从桌边起身,语调和柔,“晚安,欧托托,虽然你很好看但还是要睡觉保养哦。”
等常纾回了他曾经住的屋子,万子星按亮手机,把自己说散就散的誓言抛到九霄云外,给贺语宙重新发了句好友申请,俯首求和。
乙方:我们聊聊好不好。
再哄你我是狗不予回复。
这是再哄你我是狗的回复。
春回大地,燕回北天,人间故里。
但学生不想回学校,大门一开一闭,把精神状态堪忧的青少年全关进铁栅栏。其中有一个精神状态特别好的,好到让其他人都不好了的,就是高一(2)班贺语宙。
开学三个星期,他自习课去音乐教室弹钢琴,信息课攻入并锁定教师电脑,大课间进入广播室将背景音乐换成《回家》,在化学实验室制造并检验□□。早自习电视一开,就是贺语宙被王鹏按头做检讨的画面。
那个翩翩的钢琴王子在一夕之后被全校遗忘。
万子星既气他说过的那些话,又疼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这学期开始,两方成了路人。
万子星找他还一半的钱,贺语宙无所谓地插着口袋转身,“麻烦。”
万子星忍着胸口窒闷的感觉说:“贺语宙,我们聊聊。”
贺语宙充耳不闻,大摇大摆往前走。万子星长声出了口气,上去截停他,声音颤巍巍的,“我说,我们聊聊。”
“我们有可聊的吗?”贺语宙斜睨他。
万子星本想心平气和地谈,但被他顽劣的态度激怒,说话一股子批评教育味儿,“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你喜欢这样?”
贺语宙夸张地嗤嘲:“呦──我们体委一身正气,当然看不上我,可是,我有要跟你说话吗?”
万子星放软了话音,“我们曾经是朋友,你一定要践踏过去吗?”
贺语宙听得好笑,然后压低嗓音说:“践踏的人是你。万子星,我们再也当不成朋友了,仇人还行。”
“贺语宙,我……”
学闹把他推到墙上,免得他挡路。
作为前后桌,有很多机会见面,但每一次要么熟视无睹,要么就仇人眼红。
贺语宙一放学就跟江湖朋友走,校服除了Z中还多了五花八门的颜色。学校搞九校联考,他搞九校聚义,头发烫染,口袋装着烟盒。像个漂亮难惹的悍匪,气焰嚣张,没有灵魂。
万子星练完田径回家,三五次看见贺语宙抱着女生在草木葳蕤的屏障里接吻,每次还都是不同的女生。万子星不是滋味地低下头,匆匆而狼狈地走过。
贺语宙兴许忘了,他在万子星唇上也停留过一个吻,杀气腾腾的,让万子星失眠了一夜,眷念了一夜。那一天一夜的交会后,两人却形同陌路。
为了还钱,万子星找了个体育家教的兼职,原本以为是初三学生为了对付体考找陪练,结果第一次试课就有专车到拱照高中门口接人,黑车平稳地停在联排别墅楼下,司机让他直接按门铃。
万子星伫立在苍翠掩映的红砖灰瓦的建筑前,打量别墅外的花草连廊,开门的是这家保姆,雇主则是坐在客厅沙发用iPad交流工作的中年女子。
万子星问了句“您好”,拘谨地坐在她对面。
女子穿着黑色职业装,飒爽整洁,五官锋利,眼袋略显,她抬手让万子星等一会儿,处理好工作内容才放下iPad,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姓崔。”
“您好,崔阿姨。”
“我查到了你的田径锦标赛成绩,也了解了一些你的在校表现。”
“我儿子上的是国际学校,我工作忙,他爸爸在台湾,所以他有点孤单。”崔鑫叹了口气,望着落地窗外长长的翠叶,“这学期我发现他精神不振,抵触去学校,又是初三,请你来主要是陪他写作业和出去玩。”
万子星略微惊讶,点点头。
“他养了只小狗,你们玩的时候顺便遛狗。”
“好。”万子星答应得爽利,这么好的工作再犹豫太不尊重钱了。
崔鑫顿了下头,冲二楼喊道:“小允,家教哥哥来了。”
一个穿西装校服的初中男孩下楼,中等个子,皮肤微红,干净爆毛的萨摩耶小狗跟着他一级一级下楼梯,摇着小尾巴凑过来。
万子星起身自我介绍,男孩听完,木讷地说:“你好,我叫申允。”
崔鑫问:“作业写完了吗?”
“还差一点。”
崔鑫看了眼万子星,说:“你先跟哥哥去外面散步,带着cindy,然后回家吃完饭再写。”
万子星领着比他小一岁多的申允出发,其实做这个对他而言远不如教田径简单,他一路找话题聊天,申允不咸不淡地答几句。走到喷泉广场上,人流密集,孩童嬉闹的笑声散落各处,申允看了看万子星问:“体育生应该有强壮的肌肉,你为什么没有?”
“我是练长跑的,肌肉太多反而会影响速度。”万子星握拳展示手臂线条,他肌肉轻薄,其实有种恰到好处的健美。
“你打架厉害吗?”申允双目空空地盯着他。
万子星微微一怔,“不太行。”
“防身术会吗?”申允接着问。
“也不会。”
申允没有露出失望,木然望着前方,但语气很肯定地说:“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万子星没介意,“你直接告诉崔阿姨就行。”
萨摩耶cindy在喷泉边高兴地扭屁股,舔水喝,申允把它拉的粑粑用纸巾收起来扔掉,二人一狗开始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申允又问:“你认识打架厉害的人吗?要未成年人。”
他的问题始终盘桓在危险地带,万子星不得不防,不得不问:“你想打谁?”
申允默然半晌,开口说:“一个该打的人。”
“打人是不对的,遇事应该和平解决。”
申允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对这种无益的说教烦闷透顶。万子星也有点尴尬,但对于找自己打架的兼职,他秉持不接为妙的原则。
钱可以慢慢还,贺语宙没催过,甚至也没要过,其实贺语宙知道钱最能让自己难堪,但他从未用这点压过自己,偶尔想到这点就让他心里潮湿。
万子星把人送回家,礼貌地道了别。兼职做的多了,这点挫折对万子星而言不算什么,他回家的路上想着再看看求职APP里的广告,结果就接到崔鑫的电话。
“小允说对你很满意,你每周来家里四次,提前协商时间,薪水是每小时60,可以吗?”
万子星意外地点了点头,“可以。”
“你每次来我让司机接你。”别墅区距离有点远,万子星坐车还真不方便。
“谢谢您。”
“就这样。”
万子星给不会回复的人发了条信息,“我找到新工作了。”
预料之中一片死寂。
他偶尔给贺语宙发一条信息,有时劝他学习,提醒他写作业,有时说说生活里的小事,宛如他们还是好友。只是这些消息显示在灰色对话框,像关在满是尘埃的盒子里,且唯有单方面留言。贺语宙走得不会回头一样,他忘了万子星被他亲又被他骂也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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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话中的“褶咧zhě lie”是指一个人要求多、无理取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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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暴徒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