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语宙的手机连续响了四下,他刚从练深蹲的机器上下来,以为万子星终于躲够了出洞透透气。
结果,他看到的是四条介绍《恐怖岛循环谋杀》的剧本杀,其中两条是海报,另外两条说是满人开车五折优惠,五星好评再减10元。
上次打本的心理阴影还在,贺语宙失眠了好几个晚上才终于能在睡觉时不胡思乱想。
甲方:你想去?
乙星:如需,自取。
像没有感情的人机。
万子星时不时树立冷感,明明两个人靠得很近,但他经常给贺语宙制造壁垒,带来一些新鲜感和挫折感,就像游戏里卡关,不让玩家太顺利地攻略。
甲方:忘了该怎么对你的协议伙伴?要不要我提醒你。
十分钟过去,乙星没有回复,甚至头顶也没有闪烁“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二十分钟过去,没有回复。
四十分钟过去,没有回复。
甲方:?
贺语宙把手机丢一边,想先写作业。是的,他被万子星带的每天都写作业,虽然过程很敷衍,字潦草不耐看,但他勤勤恳恳地经营了“学闹变好”的人设。但勤恳不出自真心,一旦万子星这样给他甩脸子,他就闹罢工,内心无数个争执决裂的小剧场开始上演。
贺语宙把草稿纸翻过来,开始草拟他那本《好朋友的自我修养》,把万子星的所有缺点都写进去。
1.坦诚相待,秒回好朋友消息,永远满足对方的自尊心、虚荣心、好奇心、炫耀心。
2.谁先到达见面地点,谁就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发号施令。
3.禁止不负责用语,禁用“我都行”“随便吧”等类似句式。
4.勇于做对方的人生推手,在面对“有点想要但不知道买不买”的情况时助对方一臂之力;在第二杯半价时,挺身而出。
5.除扫码、拍照、付款等必须由手机完成的任务,禁止抱着手机不撒手,不能用看手机来转移话题、逃避追问。
……
贺语宙文思泉涌,一口气写了二十来条,给万子星拍照发过去,然后他进浴室洗澡去了。
学闹这么想,与其等得抓耳挠腮,不如“将欲取之,必固予之”,等他洗个超长时间的澡回来,万子星肯定意识到自己错了。他把手机放在外面的盥洗台上,但整个洗澡过程也没听到震动。
手机坏了,还是他不小心误触成静音?
这个预想中超长时间、悠闲到在浴缸里举起啤酒喝光的澡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贺语宙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一捋,身上还湿着,单擦了手拿手机。
──无事发生。
唇抿成两条削薄的刀片,贺语宙“哼”了一声,也不知傲娇给谁看。
时间是11:06,快到万子星的休眠时钟,他应该是睡了,不是故意不回。
贺语宙把干燥毛巾罩在头顶,用力揉搓,但三秒钟后,某人怀着不吐不快的愤懑拨了电话。
你睡了是吧,我非把你叫醒,好朋友就是互相招惹,互相亏欠。
贺语宙以为万子星会在响铃很久之后,从睡梦中被烦起来才接电话,用朦胧的鼻音回答。可是铃响第一声没结束,万子星利落地接起来,语声清醒,好像知道他会打电话。
“贺语宙。”
贺语宙觉得他好像遇到什么事,“你在哪?”
“床上。”声音干巴巴的。
“睡了?”
“没有。”万子星望着天花板。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贺语宙,”万子星有些乏力地说,“我想见一下你。”
贺语宙把电话挂了,万子星虽然怔愣,但整个人处在麻木状态,没精力思考因由,右手握着手机垂下,但随即手机又震动起来。
贺语宙发了视频邀请。
这次万子星却犹豫许久。他一时冲动出口的话,并不想让贺语宙看见自己没精打采的样子,反复后悔怎么就说出那种话。他把一条胳膊放在自己眼睛上。
视频邀请结束,对面重新打了一个。
万子星在心里祈祷,忘了,快让他忘了,当我没说。
响声停了,随即一条消息震动。
甲方:接。
言简意赅不容辩驳,万子星简直能透过单纯一个字看见贺语宙含愠带怒的脸,在下一次视频邀请打来时,他犯怂了。
万子星一接起来就疲倦地解释,“我没事就随口一说你不用开视频没意思睡觉吧。”
贺语宙吹干了头发,用毛巾揉了揉发梢的水珠,他穿着黑色V领的修身上衣,筋肉紧实强壮,视觉上传递过来一种安全感。万子星像只小狗似的看着他出神。
贺语宙没问“你怎么了”,他说:“写完作业了吗?”
学闹上进起来是很强。
万子星神情呆滞:“一个字没写。”
贺语宙低声连笑,却没嘲讽。
万子星慢慢眨眼:“我想睡了,挂吧。”虽然模样怠惰,但他似乎想等贺语宙先挂。
“你现在正违反我们附件协议《好朋友的自我修养》第一条,”贺语宙吐字低沉,“坦诚,万子星。”
万子星又有些呼吸困难,但他勉强笑了笑,“我跟你开玩笑呢,真的,挂吧。”
贺语宙舌头顶了顶后齿,对他自我封闭的表现有点生气,也有点无奈,他就在半愠半恼中挂断了。
万子星看着屏幕一片黑,巨大的失落笼罩,“真挂了……”
真挂了他又难受。
小学的种种记忆翻涌心间,他一会儿回想起幸福,一会儿回想起害怕,那些不断争吵的画面原以为已经离远,伤不到自己了,却在母亲另传喜讯时重映。万子星仿佛漂在除了颠簸的巨浪,放眼望去空荡无物的海面上,不需求救,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没有人了。
他半梦半醒地发了会儿呆,手机突然震了下掌心。
甲方:“看窗户。”
一个疯狂大胆的想法跳出脑子,万子星嘀咕着“不会吧,麻不麻烦”的话,一边撩开鹅黄色的窗帘。
高大男生站在他们初次对决的垃圾桶旁,看到他歪头笑了笑。万子星心里一酸,有很多话想骂出去。
“半夜三更都洗完澡了还往外跑,傻不傻啊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
一点都不理智,不实际,不安全!
万子星咬了咬下唇,连表情都没对一个,就放下窗帘转回身。
甲方:?
你对千米迢迢来的我连致谢词都没准备吗?贺语宙低头在脚边找石头,想砸上去一块问问他什么意思,刚蹲下身,二楼窗子的灯都熄了,四周暗得只能看见深黑浅黑的边缘。
这好朋友简直跟人对着干了,贺语宙心里不平衡,听见一楼店铺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门推开,露出他熟悉的穿白色羽绒服的男生。万子星悄悄地把锁挂上,小步跑到贺语宙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贺语宙不放心,本来只想看看就走,他还想问“你怎么穿成这样鬼鬼祟祟下来了”,结果万子星问虽问,却没想听他回答,直接捂住他的嘴往外带,“走,别让我舅舅舅妈知道。”
走出两条街两人才不用那么小心地憋着气,贺语宙恢复了一贯大喇喇的口气,“干嘛啊跟私奔似的!”
万子星看了看主街上灯火通明的景象,又回过眼看明朗俊毅的男生,“你才奇怪,又没让你过来。”
贺语宙“切”了一声,“你刚才那语焉不详的样子就很可疑,要是心疼我这趟就该把话说明白了。”
万子星揣着口袋,对他这句没毛病的话没有回呛。
贺语宙一看他是不行了,嘴巴的战斗力都下降了,自己也放弃攻击,“走吧,想去哪?”
“随便吧,”万子星莫名接受到贺语宙的审视,又补了一句,“我都行。”
贺语宙的眼神越来越犀利,简直能跟鲁迅的嘴并列第一名,“我呕心沥血搜索枯肠草拟的《好朋友的自我修养》,你是一点没看!”
“我看了。”万子星神思不属,所以看了一遍没走心。
“那我再问一遍,你想去哪?”
万子星想了想,“海边。”
“东疆海啊?”
不远,也就区区六十多公里。
“不是,海河,”万子星思考得很费力,慢吞吞地说,“上次,看海鸥的地方。”
“想玩大型?”
“不想。”万子星突然缓声说,“你陪我呆会儿。”
荒落夜河,疏星凭吊,银汉遥遥。你陪着我。
万子星还真是只想呆会儿,望向没什么看头的黑黢黢的河,眼眶涨红,片言不具。
“冷吗?”贺语宙问。
“不冷。”
贺语宙捏住万子星发红的鼻头,鼻梁高的人一到冬天最冷的就是这,万子星的鼻子快冻成冰刀了。贺语宙把围巾拆下来给他卷上。
沐浴露的味道通过气味因子对对碰,传进万子星鼻腔,香气暧暖。
能抗住凄风苦雨的保护壳未必经得住春风化雨的抚摸,人往往在温暖细节面前溃不成军。万子星竖起的冷硬屏障碎裂了,看贺语宙细心又不多问,蚌打开了柔软无助的肉身。
“我妈要结婚了。”
贺语宙明白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没有家了。”万子星喃喃。
“去我那住?”
“不去。”万子星往他那边凑了凑,如寒冷的人向往着一星火源,“我以前希望她找个新爸爸,那样她不用为工作去那么远;后来我希望快点挣钱租套房子,跟她住一起;现在,我没有希望了。”
渴望用梦幻泡影来拯救的现实,连未来也失去了存在根基。
“你花多久适应他们走出你的生命?”万子星的头窝进胸前,“给我来点希望。”
“我没适应,”贺语宙望着平静流淌的河面,“所以我需要个好朋友。”
万子星多多少少明白,在家求不到温暖就会向外索取的道理,“我当初要是感同身受,就对你好些了。”
“哼,”贺语宙转向河面,“你现在对我好也不晚。”
“你想吃菠萝、草莓或者芭乐吗?”
“不吃!”贺语宙指责道,“你用点心,感动哭我那种。”
“啊?那还挺难的。”万子星感叹,“怎么都看不到星星啊?”
“因为天津市光污染严重。”
万子星懵懂地问:“光污染是什么?”
?“光污染是过量光辐射,比如建筑玻璃幕墙反射光、霓虹灯这些,直接影响天体观测。”
“哦。”万子星傻傻应了声,然后说,“政治老师曾经讲,有些题肢没有错,只是不符合题意。被挡住的星星是,我也是。”他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别这么悲观,”贺语宙开大安慰人了,“再不济你还有我呢。”
“可我没你有钱。”万子星遗憾地叹了口气。
“好好哄我,我养你也不是不行。”
“你不是高一上完就走吗?”万子星问。
“你舍得我走吗?”这句话把万子星噎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