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大事是公布月考成绩。其实钉钉早发了,但万子星没手机看不到,贺语宙装看不到,所以这个谜底到周一才揭晓。
万子星还真不是倒数第一了,张妈妈激动地握住万子星的手,表扬他非常有进步,进步到了——
倒数第五。
万子星有点缺氧。
张珂带着阳光开朗的笑容说:“子星,你不要小瞧这个数字。咱们是实验班,年级里你进步了37名,全区进步316名,这是非常好的态势。你一定要坚持,加油!”
万子星微微抿了下唇,“谢谢张老师,另外请问贺语宙是几名?”
张珂嘴角抽动,双目翻白发直,揉了揉脸倒回转椅上,沙哑地说:“子星啊,有个事拜托你,贺语宙他啊……”
万子星拿着分数单回到教室,那点开心如萤烛之火熄得连火星子都不剩,唯残烛冷蜡在空气里耗尽。
贺语宙把手机扔给他,这个手机跟贺语宙的款式一样,背面清爽的马卡龙色,配了个简单粗框的手机壳,跟万子星谦和的气场十分相契。
万子星脸绷得紧,但他不是故意的,他是实在高兴不起来。
“怎么了,不喜欢?”贺语宙问。
手机的边缘光滑如砥,亮面如新,这个“用了很久”的手机摸不到一点划痕和灰尘,甚至还带质保卡和sim卡针。
“出去说。”万子星不想跟他在班里翻脸。
早自习时间,操场上没有其他同学,空气里满是露水的清甜,晨曦正从地平线挣扎着换天亮,两个人站在塑胶跑道,被秋雾淋湿。
万子星尽量平和地说:“你所说的绝不让我做倒数第一,就是你自己考个倒数第一?”
贺语宙这次每科都答了,没有空卷,但是每科他只答了5分,全科总计45。这个成绩别说第五考场,年级吊车尾都压他二百多分。
“那怎么了?”贺语宙吹了声口哨,插着口袋,眸子睇着老旧的塑胶跑道边缘。他在深秋的天也不拉校服拉链,一身凛冽。
“你看不起谁呢?”万子星突然吼道,“我是必须靠你施舍才能考上去吗?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他还有滔滔不绝的话要讲,但愤怒的男生组织不好碎乱的思绪,开了好几次头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最后重重推了贺语宙一下。
“这也值得闹?”贺语宙面色淡漠,哂道,“风水轮流转,我怎么不能当倒一?”
“你根本不是倒一!”
“可我愿意做倒一。”贺语宙歪了歪头,无赖地说。
万子星两手撑在膝盖上,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烧干他的心脏,噼啪爆开,全身血液加速沸腾,他只在冲刺最后100米时会如此。反观贺语宙,仿佛在这件事上抽离得干干净净。
万子星在乎的学业,贺语宙一点也不在乎,任他怎么讲,贺语宙都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
“贺语宙,不尊重人的善意,和恶意没有区别。”
被叫到的人横挡着一只眼睛,促狭地挤出个笑:“你的自尊病发展成被害妄想了?我还不够仗义?”
万子星向后捋了把头发,视线从低处抬上来,“你以为是对朋友好,其实我始终不变,是你放任自己滑下去,冠冕堂皇地毁掉自己。”
贺语宙蹙着眉听完,“你说的什么玩意?”
“你可以考到更好的分数,你也可以帮我!但你偏偏选择把自己坠下去的方法,你还认识不到你是在自毁吗?”
万子星欲言又止。
如此下去总有一天,你也会跳下去的。即使不是在物质世界坠落,也会在精神世界,跟于归一样缓慢地腐化成水。
难说贺语宙理解没有,他神色沉沉,升起的旭日都没能照亮他棱角藏的阴影。
这通吵架对不善言辞的万子星来说好比千年修行都被吸了那么疲惫,“我知道,我叫不醒装睡的人。”
他走到贺语宙面前,把新手机和所有配件塞在对方校服口袋里,“我不要你的施舍。”
万子星双手抹了把脸,摇摇晃晃地走回教学楼,步伐轻飘以致走不成一条直线。
他回到位子上也开始怀疑,或许自己生气真像贺语宙说的那样毫无道理,搁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甚至会开心接受自己多了个垫背的。
但万子星开心不起来,他摩挲笔杆的胶垫强行咽了咽喉咙,把苦味压下去。
贺语宙跟出事之前都开朗单纯的于归不同,跟万子星结识的任何一个朋友都不同,或许万子星根本不会应付这类人。万子星自己拥有一个秩序分明、责任清晰的世界,跟贺语宙模糊、混沌、动荡的世界迥乎有别。
不同的世界里,道德也是参差的。“好”的定义不同,“朋友”的定义不同。贺语宙的行为,在万子星眼里跟自甘堕落没区别,也称不上朋友,所以后者无法原谅。去他的吧!
体育课训练1000米跑,任务是60米冲刺跑做8组,弹力带冲刺20米做6组,400米跑2组,组间休息3分钟。剩下时间普通同学打篮球,万子星单独练习5公里长距离跑。
每次跑步训练都把风华正茂的男生折磨到龇牙,才放他们去打篮球,男生一哄而散,涌到篮球场。跑道上只剩穿着田径短裤的万子星,他整理了下护腕、护踝,做肌肉拉伸。
贺语宙轻轻松松一个灌篮,被众人欢呼时万子星已经跑到第三圈,空荡荡的跑道上只有一个瘦峭白亮的身影。贺语宙知道,他一次也没往这边看。
跑道一圈一圈,乏味无聊,但万子星就能只看着自己的目标而心无旁骛;贺语宙就不行,世界一变自己也变,所以他才想抓住坚定不移的人,来确定自己在动乱中的位置。
卜彗年肩膀撞了下他,“发什么呆,球都让人截走了。”
贺语宙懒洋洋地下场,“我不打了。”
卜彗年捞住他一截袖子,“没门,把你丢的球给我抢回来。”
贺语宙推了他一把,朝对方半场跑过去,万子星也跑到与篮球场不远的半圈上,两人的视线在高速运动中相碰,然后万子星拙劣地移开眼,贺语宙抢来的球也莫名其妙地受到神秘力量脱手。
篮球带着加速度弹出去,轰的一声狙击到了万子星。
卜彗年:“……”
贺语宙:“我靠!”
高一(1)(2)班全体男生:“哇靠你把他砸倒了!体委——!!!”
万子星按了按胸口,从跑道上坐起来,一群人围过去拉的拉、扶的扶。远处也有女生巴望着,人虽过不来,视线却凝固在遥远的彼岸。
贺语宙蹲在万子星对面,“我靠,我不是故意的。”
万子星白净的脸本就因为运动而红润,提起一口气,最后却变成咳嗽。
贺语宙抹了抹额头上运动出的汗,姿势十分熟练地给他一个后背,“上来吧,我背你去校医院。”
才到期的背接背送福利,免费赠送一次使用权。
“我送他,你们接着打。”贺语宙背起人就走。
“你行吗?”
“爬楼都行,平地有什么不行的?”
“水豚”擦着汗捡回球,下课铃响了,一群人往那交叠的背影看了眼,转身走向教学楼。
道路两旁的枯树每日掉下厚厚的落叶,枝干上残叶了了,鸟儿搭筑的巢穴孤零零暴露在寒风里。
贺语宙望着不远处的红十字标识抱怨:“你也太脆皮了,真是练体育的吗?”
万子星不理他。
“切,还生气呢?送你个手机都不说给我点好脸色。”
“你会对拿球砸你的人有好脸色吗?”
“靠,我说了不是故意的!”
“你说我就信吗?那么大一个操场呢,这球就跟装了GPS一样。”
“我送你个手机当赔罪了。”
万子星别别扭扭地说:“不要,你退回去。”
“我退哪去?都用了好久了。”
万子星两手突然插进贺语宙茂密的头发,粗硬而蓬松的手感反弹在手心上,“你嘴里有没有实话?这就是个新手机!”
“你再按按,挺舒服的。”
万子星听他的才有鬼,直接两巴掌呼扇过去,像惩罚自己不好好跑的小驴。早上说绝了的话闹僵了的人,似乎春水解冻,又吵吵嚷嚷地流动起来,迎着光,映着笑。
“贺语宙,这次赌约不算。如果你期末考试还这样,是你不守信,不算我食言。”
“我们当初说好的就没这条。”
“补充协议!”万子星故意往下压,压得男生吃痛地“哼”了一声,“如果不是发挥正常水平的排名就不算。”
“那怎么定义'正常'?”贺语宙粗声嘎气的。
“你把会的都答了,不缺考,不作弊,不空卷。”
“可我的正常就是会空题。”
“你要是讲歪理就别说了。”万子星突然鱼一样灵活地从他背后滑下,反方向往教学楼走。
“你装的啊?”
贺语宙只来得及扒拉到他的衣角,万子星佯装冷漠,他要是说话装傻那自己也能。
“万子星,拉我一把。”
贺语宙原地等着。
“我说真的!”学闹的声音扬高了八度。
“我需要你拉我一把。”这声说得很小,他不抱希望地看着那个身影坚定地往前走,越来越小,直到……
直到走在前面的人侧过半边身子,静静看他,空间在对视的一线上拉得极贴近。
所有顽劣、乖张、叛逆、躁狂都是求救的信号,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妄想你以德报怨,还我星光。
这样能打动你吗?
万子星等了半天,无奈地跑回来,“你走不走?上课铃响半天了!”
贺语宙终于等到有人回头看他,确认他是否掉队,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失望了很久。
“手机你还要不要?”贺语宙慢吞吞地迈腿。
万子星咬了咬牙,“要。”
贺语宙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万子星手心。
万子星看着这个人人羡慕的新手机,心里却很沉重:“钱我会还你,但你要等很久。”
“多久?”
“到明年暑假。”
贺语宙一笑,手臂绕过万子星的肩膀拍了拍他的侧脸,“至少这半年,你得好好供着我,别忘了我送你手机的恩情。”
晨间的办公室,闷了一晚的旧空气没放干净,那是属于万子星的泛黄回忆。
万子星默读贺语宙的成绩,把纸张捏出蛛网般的皱,张珂扶了扶眼镜,“子星啊,有个事拜托你。你跟小贺关系好,请你拉动他一起学习,我觉得小贺比较信任你。”
“我试试,张老师。”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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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相向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