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初次接触没有达到预期,但奚纸并不气馁,对于戴然的疏离与冷淡她早有心理准备。从时间长度来说,她已经单方面认识戴然五年了,十分清楚戴然的难接近程度。
因此她的策略是“广积粮,缓称王”,先一步步获得戴然的信任,成为朋友,再适时拿出陆智饶搭讪她的证据,从而将陆智饶踢出局,取而代之。
她自觉计划周全,不由自主地上扬嘴角,对戴然露出甜蜜的笑容:“那我回寝室啦,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用谢,”戴然停顿了一秒,“顺路。”
教学区和学生公寓区在一条直线上,奚纸想起这茬,又尴尬又脸红:“我有点自作多情了。”
戴然点头:“回去吧。”
奚纸朝公寓方向走了几米,又折返小跑两步追上戴然问:“然然,你明天要不要来看电脑?”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戴然缓声说道:“明天可能有事。”
“后天呢,后天可以吗?”
她计划修好电脑后邀请戴然一起去艺术集市逛逛,再以答谢为由请戴然吃饭,如果时间来得及,她们还可以去海滨路那边的休闲广场散步。她的计划环环相扣,戴然却道:“后天晚上应该可以,或者周一晚上。”
戴然说完,才问:“你急吗?”
“不,不急。”
奚纸心急,但哪能表现出来,相反,为了装体贴她还得说:“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都等你。”
虽然她的美好计划泡了汤,但为了不浪费艺术集市的两张门票钱,她还是去了,不过同行之人从想象中的戴然变成了昨天带她去参加联谊的学姐顾铮铮。
闲聊中她们谈到昨天的聚会,顾铮铮暧昧地问她和陆智饶的进展。
她正对着镜子试簪子,侧着脸说:“没进展呀,学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女朋友。”
顾铮铮耸了耸肩:“谁知道到底有没有,有也不耽误他一个月换一个。我要是他女朋友我也能忍,我不会跟钱过不去。”
顾铮铮毫不避讳地提到坊间传闻所言,凡是与他谈过恋爱的人都能得到一笔不菲的分手费,少则五六万,多达二三十万。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中多了一抹艳羡。
奚纸则默默记下这八卦,打算等晚点见面,找机会告诉戴然。
然而戴然一改再改帮她修电脑的时间,原定的周天晚上,直到周三晚课结束,戴然才最终确定要来。
彼时她刚从校外的舞蹈室上课回来,收到消息,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番寝室,又因为跳舞出了一身汗,不得不抓紧时间进浴室洗澡。
越洗,她越放松,到最后完全不着急了。
二十分钟过去,戴然从教室走到奚纸的寝室门前。她敲了两下门,没人应,抬头确认门牌号无误,再度叩门,还是没有回应。
戴然以为奚纸临时有事出门了,正准备留言询问时看到五分钟前的消息:
门没关,你可以直接进来。
戴然依言推门而入。
奚纸住的是单人间,进门右侧便是淋浴间,磨砂的玻璃门,隐约透出肉色的人影。
戴然反手关门,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迈步向前走了两步。
似是进入了一条短狭的死胡同,寝室门正对着一条两米宽的过道。过道左侧贴墙处摆着一张蓬松的浅青色单人床,右侧是衣柜和书桌,尽头被一面白墙与垂地白色纱幔封堵。
整个房间方正、短小封闭且压抑,而空气中弥漫的柔软芬芳气息却巧妙地抚平了戴然身处密闭空间的不适感。
戴然站定半晌,适应新环境后,随意打量四周时注意到书桌上的一张全家福照片——
奚纸坐在一对贤淑的夫妇中间,双手合握抵在胸前,身上穿着四中的白底蓝纹运动装。那会她还是黑色及腰长发,留着与眉毛平齐的直刘海,眼睛水润明亮,眼底被裱花美丽的蛋糕烛光映亮。
她笑眼弯弯地看着镜头,位于她左右两侧的夫妇不约而同地用一种温柔又爱惜的眼神注视着她。
世间所有的幸福仿佛都凝聚在这一张照片中,看到就让人感觉温暖与内心安宁。
戴然不由自主靠近它,当她与照片中的奚纸面对面,对视刹那,时光倒流,照片中的人活了过来,站在高中教室门口,向内探头,在看见她瞬间扬起笑脸挥手示意。
她静静地看着,没有回应,因为奚纸通常是在和她附近的楚鸢或李霁明招手。
从她高一到高三,奚纸几乎每天都会来她所在的班级找人,高一时找楚鸢,高二高三大多时候是找李霁明。
李霁明是奚纸的女朋友,高二选科,班级重组,戴然因此与李霁明时隔多年再度成了同班同学。
每天放学铃响,奚纸就会逆着人流走到她们班门口等李霁明或楚鸢一起去吃午饭。
奚纸来得很是频繁,以至于戴然班里的绝大部分同学都认得她。偶尔遇上楚鸢不在、李霁明被老师叫走的情况,其他人还会热情主动地告诉她这事,她便会礼貌道谢,然后继续在原地等待,大有一种等不到李霁明,她就不离开的痴情架势。
起初,戴然以为奚纸和李霁明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就像奚纸和楚鸢那样。直至一次校运动会,她和南一坐在树荫底下,撞见前方观众圈外围的奚纸和李霁明在共同分享一支冰淇淋,你一口我一口,吃完,李霁明掂着纸巾给奚纸擦嘴角,奚纸乖乖抬脸配合,她们之间过分亲密黏糊的举动让她产生了怀疑。
于是她示意身旁的南一看过去,问:“你觉得她们关系正常吗?”
南一瞧了一眼,点头:“正常,她俩在谈恋爱。”
她被燥热的空气包围,有些恍惚:“你怎么知道?”
南一匪夷所思:“你看不出来?”
她的确看不出来,在这之前,她以为奚纸和李霁明至多是闺中密友。
戴然想得入神,以至于一缕湿润的水汽飘到她脸上,她才察觉到异样回头。
只见奚纸穿着一件淡粉色的吊带睡裙,领口处点缀了一圈蕾丝花边,白皙的皮肤在微光晕染下呈现出细腻哑光的质地。
奚纸微微歪头擦头发,水嫩的脸好奇地看她:“不好意思,等久了吗?”
奚纸将湿了水的毛巾搭在手臂上,每走一步,空气中的香氛就重一分。
“没,刚到。”戴然移开视线,面对摆满了书籍的书柜问,“电脑在哪?”
“你很急吗?”奚纸拉开椅子给她。
她默语片刻道:“不急。”
奚纸蹲下,从柜子里取出吹风机了,轻声细语地询问:“我可以先吹头发吗?”
戴然点了点头,奚纸取出吹风机侧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彼此相距不足一臂距离,随着吹风机的嗡鸣声响起,空气中的香味渐渐变得浓郁湿润。
闻着很香且安定,让人昏昏欲睡。
戴然困得腿软,不得不挨着椅子坐下。为转移注意力,她打开手机在四人小群里问:今晚开房?
夏林回了句“不约”,罗幼心紧接着发了张哈哈笑的表情:不开,等会我们去看电影,你要来不?
南一毫无音讯,但戴然能猜到南一和楚鸢待在一起。
凑不齐人,戴然只好作罢,转战新闻资讯,随便挑了则国际新闻打发时间。
不知何时,奚纸关了吹风机,可怜兮兮地看她。她察觉到异样,关掉手机,回视:“好了?”
奚纸摇头,眼睫半垂:“好累,吹不动了。”
戴然哑然,一时不知道是该让她休息会再继续,还是主动帮忙,速战速决离开。
气氛凝固住了,奚纸见戴然不上套,咬了咬唇:“你可以帮我吗?楚鸢都会帮我的。”
戴然犹豫,如果是别人提出请求,她顺手能做就做了,偏偏这人是奚纸,是她发小的女朋友。
合适吗?
她脑海中闪过一句玩笑话——会不会太暧昧了?
她问:“你女朋友不介意?”
奚纸浑身一激灵,警觉反问:“什么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我是直的。”
戴然愣住,就在奚纸紧张地判断戴然是否知道她和李霁明谈过时,戴然起身走到她身后侧,拿起了她手里的吹风机。
戴然轻轻握住一缕湿发吹拂,热风将渗透进她手心的水渍一并吹干,导致她的手心时而湿漉漉的,时而干燥发热。
来回交替的异样触感让她感觉格外奇妙。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帮别人吹头发,也是第一次触摸别人的头发。与她自身质感厚重的头发不同,奚纸的头发湿的时候抓在手里如吸饱水的海绵,温润柔韧,而干发蓬松绵软。
奚纸的发丝一如本身的气质,给人轻松愉悦的体验。
戴然吹得越来越顺手,奚纸看着化妆镜里眼帘低垂的她,心神难以集中。
奚纸走神得很明显,戴然暂停吹风,顺手拿起桌上的木梳,梳顺,再将头发一分为二,重新拿起吹风机吹发尾前问:“不舒服?”
“不是。”奚纸十指交握,犹犹豫豫地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女朋友?我看起来像女同吗?”
这话问得很怪,戴然心想,这不是事实吗?非要较真的话,她之所以认为奚纸有女朋友,是南一告诉她的,再是高二高三两年,她天天见奚纸与李霁明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宛如情侣。
难道,“你不是吗?”
奚纸果断回答:“我不是,我单身。”
她不觉得戴然知道她和李霁明的事,因为李霁明家长传统且封建,不仅接受不了同性恋,也不允许李霁明自由恋爱。因此在她和李霁明恋爱期间,她们一直很低调,从不张扬。况且她这边她爸的工作较为敏感,她也从未公开自己的性取向,除了李霁明只有家里人知道她喜欢女生。
一上来就表明性取向太冒进了,万一戴然纯直,断然不会亲近作为女同的她。所以她的思路很清晰,要先以直女的身份和戴然处成朋友,再离间戴然和陆智饶,最后趁虚而入。
说不定到时候戴然发现了陆智饶的虚伪嘴脸,分手伤心时,被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感动到,就会和她试试了。
为了表明决心,她自顾自点头肯定道:“我恐同,你放心。”
“是吗?”
戴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捧着她头发的手指关节似是无意擦过她的后颈,带起一阵轻微的颤栗。
她微微低下头,双手抓紧了椅子边缘,心跳倏地又快又热。
明明是想借机撩拨戴然,结果戴然平静如水,她反而先承受不住戴然指尖的温度,忍不住转身说:“好啦,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戴然握住她的左肩膀,稍稍用力按住她,低声安抚:“快好了。”
戴然掌心是烫的,松开后,余温依稀残留在她皮肤上。她不禁缩了缩脖子,随着时间推移,那股余温不降反增,越来越烫,几乎要烧穿她的肩膀。
“好啦,不要了。”她红着脸起身躲开戴然的手,“不要了,我要擦精油的。”
不知道戴然在想什么,顿了几秒才应好。
戴然脸上微妙的表情令她更加羞怯,她赶忙打开所有灯,朦胧幽微的屋子登时明亮,驱散了一切见不得光的暧昧心思。
她紧接着拿出电脑摆好,戴然端坐在椅子上,打开,输入她给的密码解锁。
在戴然清理流氓软件期间,奚纸去洗了个杯子回来,打开一瓶矿泉水往里倒,然后摆到戴然手边。
戴然目露疑惑,她解释道:“这是我特意新买的杯子,专门给你用的,我没用过,你放心吧。”
戴然:“你可以直接给我瓶水。”
“不要,这样不礼貌,喝水要用杯子。”
奚纸认真的语气令戴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不喝吗?”奚纸面朝她坐下问。
“不渴。”
“喝一口吧,好嘛?”
话音刚落,戴然表情冷酷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她没想到戴然如此配合,不禁失笑:“你好乖啊。”
戴然没有回应,而是支起左手撑脸,右手搭在键盘上敲敲点点。
奚纸见状,识趣地不打扰,转头从桌上一排瓶瓶罐罐中找出护发精油。她将精油在掌心搓揉开再去抓头发,从下往上,半垂的睫毛偶尔扇动。她细致又持久的动作让戴然幻视经常出没于公寓前台的长毛三花猫。
那只猫经常蹲坐在公寓大厅的休息椅上舔毛,从胸口舔到爪子。
有一次戴然在公寓大厅等南一,等了差不多十分钟,猫就舔了十分钟,十分专注。
她走神的功夫,杀毒软件已经安装完成。重启电脑,桌面恢复了清净。没了弹窗广告的遮挡,她这才发现桌面壁纸是奚纸在沙滩上拍的泳装照。
照片上的奚纸是黑色直发,两条麻花辫交叉垂在脑后,穿着一条粉色的连体泳衣,侧边镂空绑带,露出姣好的腰臀线。
镜头下的奚纸跪坐在海边玩水,水花溅起,笑容明媚、肆意,与她记忆深处的奚纸形象完美重叠。
她看得有些久了,奚纸摸着头发,矜持地问:“这是我毕业旅行拍的照片,好看吗?”
戴然略过这个问题,将电脑转向奚纸,示意:“你看看有没有别的问题。”
“不好看吗?”奚纸双手交叠搭在桌上,倏地挨近,四目相对,她甚至能在奚纸那双水润明亮的杏眼中看见自己。
她无意识屏息静气,握紧电脑边缘片刻,轻轻嗯声:“好看。”
奚纸的长相没有任何攻击性,宛如初恋一词的具象化,天然蒙着一层朦胧梦幻的滤镜,总能让人想起人生过往中那些美好的记忆。
“你喜欢吗?”奚纸再度向前压进,近到她们她们的睫毛似是交缠在一起。
戴然默不作声挪开视线。
奚纸退回椅子上,忍住笑意,嗲声嗲气道:“我好喜欢你呀,你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我要是能你有这么好看的女朋友,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的。”
“你不是直女吗?”
“我可以为你弯。”
戴然被她耍无赖的语气逗笑,挑了挑眉,没再继续接话,而是道:“没问题的话,我回去了。”
奚纸随意晃了两下光标:“没问题,我送你吧。”
戴然隐晦地瞧了一眼她身上较短的睡裙,婉言相拒。
“可是我想送你嘛。”
戴然站起身等了一下,和她一起出门。
到了电梯门前,她们同时伸手去按电梯,奚纸的手搭在她手背上,一触即离。她感觉仿佛被羽毛末端挠了下,印象深刻也短暂。
电梯层数一层一层地上涨,即将抵达十七楼时,奚纸忍住在熟人面前搔首弄姿的羞耻感,面朝镜面电梯门,勾了勾耳发,脸颊绯红:“今天谢谢你啦,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羡慕你男朋友有你这么厉害的女朋友,不像我,什么都不会。”
戴然欲言又止,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其他人从里面走出,她进入前看了眼快把头低进地里的奚纸,唇角微勾:“你挺厉害的,我走了,你回去吧。”
她走到电梯里边,奚纸抬头正视她,朝她挥手说拜拜,唇边浮现出浅浅的梨涡,露出了她们自重逢以来最自然的笑容。
一如高中那会,奚纸总是开开心心地和李霁明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