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四年,霜月。
旱了一整冬的长安,终于在十九这日飘起雪来。
当百姓们相迎着这场瑞雪吉兆之时,城郊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笃笃驶着。
马车是最不打眼的青布顶盖,灰扑扑的车身,丢进车队里转眼便寻不出来的那种样式。
若是南来北往的商队,租这么一辆车尚能说得过去,可若是伯府贵女,多少就有些寒酸了。
姜灿幽幽地叹口气,实在想不明白,几十年前煊赫一时的平襄伯府,怎就沦落到了连顶像样的马车也凑不出来的境地。
甚至她这堂堂伯府长女,竟还要带着年幼的妹妹,北上长安,去寻她们嫁入高门的姑母——江陵公府的继室夫人。
名为探亲,实则哭穷。
尚不过五六岁的姜炜一觉醒来,瞧见天上飘起了雪花,倒是高兴,丝毫不觉这年关底下去人家府上打秋风是什么跌脸的事儿。
而姜灿也不舍得叫小孩承受那么多,叹完气,便将妹妹叫到面前传授起哭穷的技法与要领。
姜炜兴致缺缺,她却认真得近乎固执,一遍遍啰嗦着,似只有藉此才能缓解内心的紧张。
而姜炜也早习惯了,自家长姊这有些执着木讷的性子,陪着她演练。
声音透过车厢,逸散在马车行驶的“笃笃”声中,被纷簌的碎雪覆盖。
这场瑞雪自四更天起,洋洋洒洒到了下晌,官署门前用以镇宅的石兽都瞧不见墩儿了,依旧没有要止的势头。
这样严寒的天,圣人体恤臣下,特许各衙不必值宿的官员可以提早家去。
明天是一旬里休沐的好日子,过不几日,又逢冬至小长假。皇城夹道的承天门街上,到处是散了值笑呵呵找地吃酒去的官员。
不枉抻着脖子,在朱雀门外等了半天,终于在一片朱紫中觑见了自家阿郎俊拔的身影。
冬衣厚重,明明都是一样的公袍,偏生穿在他身上就如游云飘逸,衬得身侧几位官员都臃肿了起来。
不枉与有荣焉地站直了些。
待到对方走近,又殷勤递上手炉与氅衣,笑问:“阿郎是这会回府?”
陆玹“嗯”了一声。
听着这平平语气,不枉心下嘀咕,莫不是公务不顺?
原本打算知会对方平襄伯府的人估摸着今晚能到,又给咽了回去。
不相干的事,这时还是莫要拿出来烦人了。
行不多久,雪下得越发大了,天色也阴得好似要吃人。平日里都是马比人快,今却吃了笨重的亏,放眼望去,一溜车马被赶着回家的行人堵在了坊门口。
朔风卷着雪粒呼啸,毡帘振振作响,不枉等得心焦,便要上前与坊丁交谈,行个方便。
“不急。”
车厢内淡淡声音,叫住了他。
陆玹按住翻飞的帘角,朝外扫了眼肆虐的风雪,视线又落回公文上,漫不经心道:“让他们先行。”
不枉嘿嘿奉承着:“到底阿郎心善。”
如此停一阵走一阵,总算是进了光德坊,时辰也将近申正。
素日里占满两侧的摊贩生意皆不做了,街道空旷寂寥,只几家酒肆稀稀落落开着,门口风灯与酒帜一并飘摇。
里头倒热闹,不时有人袖手走来,高喊着“店家,烫一角浑酒来”。
因是逆着风向前行,为保平稳,马速十分缓慢。
所幸车内有毡毯与炭炉,并不觉冷。
寻常马车显然没有这么周全的供暖,于是一路上,总有神色匆匆的车夫抢路。
眼下正要拐进公府后巷,又被一架灰扑扑的青盖马车给超了去。
不枉“嘿”地一声。
陆玹始终专注,翻着手里的公文。
案边,热茗雾气袅袅,耳畔却掠过一阵细碎人声。
不大,隐杂在车轮碾过积雪的行驶声中。
他本无意窥听,奈何耳力出众。
那年轻女声仿佛在教导稚童:“待会见着了姑母,可记得要怎么说?”
又是个打秋风的。
陆玹不在意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今年风雨不顺,莫说是百姓,连许多中低世家都不好过。这时走亲戚,多半是往富庶人家去。
有求于人,自然须哄主人家欢心,这女郎也是煞费苦心……
却听那女郎兀地拔高了调子,语气急切:“怎么又不记得了?罢了罢了,哭总会吧?一会我在腰后掐你,一使劲,你便哭!”
“你记着须得默默流泪,可千万别似在家那般扯着嗓子干嚎,怪瘆人的……”
陆玹冷不防被这茶烫得一顿。
如今投奔的亲戚,做戏都这般全套了吗?
他扯扯嘴角,手下又翻过一页,那声音很快便散在风里。
“……这回记着了吗?”
距离越近,姜灿越发紧绷绷的。偏姜炜不走心,早先串好的词,现还没记住,无奈只能自己上了。
她口干舌燥地端起茶水灌了一口,又被冰得缩缩脖子。
两人为着哭穷方便,特地翻出来前些年的旧衣,上身短了一截,料子也黯淡,瞧着果真落魄不已。
姜炜目光殷殷,一开口,却是惦记着旁的:“阿姊,待到了公府,是不是就可以见着姊夫啦?”
姜灿一口茶险些呛着。
她伸手戳住姜炜的脑袋,用力点了下:“算我求你了,当着人家面可千万别这般叫,三书六礼都没过,焉知人家不是口头戏言?”
姜炜无所谓地笑起来:“阿姊花容月貌,表兄见了,指定挪不开眼!”
“……”
见姜灿真要恼了,她才收敛般吐吐舌,不走心地答应着:“晓得啦。”
这小孩!
姜灿糟心地揉揉眉。
若非是阿父在府里啰啰嗦嗦,她才不愿走这一趟丢人!
她一紧张就不知道说什么,所以这些年凡遇大场面,都会提前排练排练。趁这会功夫,又在心里默默练起了待会的说辞。
听闻姑父身体抱恙,特前来探视,谨祝姑姑姑婿万安……
阿父先前觅得一郎中,有丸药方吃着还不错,命儿誊来一份……
不打紧不打紧,不是什么大毛病,左不过今年各庄子收成不好,为这愁得,旧年头疾又发作了,唉……
差不多滚瓜烂熟了,她满意一点头,又开始练习表情。
方垂眼,清亮亮的茶水映出张过分俏丽的面孔,桃脸樱唇,鲜妍娇艳,纵是钗淡妆素也掩不住的好看。
姜炜的话在脑海里荡开,望着粼粼的水面倒影,她思绪也仿佛涟漪发散开了。
她真的……要嫁给那个不甚相熟的表兄嘛?
姜灿于是认真想了想,而后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不情愿的。
平襄伯府到她爹这一代,算是彻底没落了。在扶风郡,家底殷实些的本地士族根本都瞧不上她们。
倒不如就这个表兄,知根知底,又是钟鼎之家,人也不怎么聪明,日后肯定能帮衬阿炜她们。
想完这些好处,姜灿心里不免对对方添了一分好感。
还有就是,算起来,穿越的时间都快和上辈子一样长了,大概早就已经入乡随俗了吧?
马车在江陵公府门前停下时,风已经止了,雪花仍纷纷扬扬。
本以为提前递了信,入府应当顺顺利利才对,没想到因为一身特地为哭穷而装扮的行头太不起眼,被当成了胡乱攀亲的。
不管她们怎么说,对方都不带理睬。
站在大门外,挨着冻,姜灿好脾气地与这小厮分辩:“你不信我们说的,你家夫人总该不会骗你。你去禀了,请人来一见,不就知我们是不是真的?”
那小厮袖了手窝在门房里,压根懒得动弹:“你们是伯府女郎,我还是公府世子呢。从来也没见过哪家千金似你们这般寒酸,身边连个人也没有,赶紧走赶紧走!”
嘿……
在雪地里站得久了,姜灿嘴皮子越发迟笨,一时语塞。
组织了下言语,才准备开口反驳,眼前却缓缓停下一辆马车。
姜炜没忍住“哇”出了声,摇摇姜灿胳膊:“阿姊,好气派!”
那小厮嗤地一声,换了副谄媚面孔,拢着手小跑上前,又是给那马车递脚凳,又是对着车上的青衣仆从嘘寒问暖。
谁啊?
姜灿也好奇伸头张望。
那仆从跃下马,不耐地挥挥手,小厮便只得退至一旁。
而后仆从打起帘子,恭敬候着。
过了片刻,一截修长的手先探了出来。
该要怎么形容。
雪胎梅骨,或是昆山片玉。被深绯袖口掩映着,竟比漫天纷飞的乱琼还更白皙。
姜灿看呆之时,那人已下马车,朝她们行来。
绯色襕袍,金带缠腰,四品高官的身份象征已彰权势显赫,肩上披件绢色素纹大氅,膝压白玉禁步,又为其添了分文质的古雅。
款步徐徐,神清骨秀。
威仪矜贵,如珪如璋。
举手投足间,尽是士族子弟的雍容。
仆从打伞亦步亦趋。
姜灿站在高处,被纸伞遮住了视线,待对方一步步迈上石阶,她才终于得以窥见那精致面容。
在她看来,这是个极美之人。
她常常自得生得好看,却不会自称美人。
因美是凛然。
而非温吞、温厚。
但这人……后来姜灿偶尔回忆起初见,惊觉原来此时便已有直觉,对方绝非是一个温润君子。
恰应了那句——性若白玉烧犹冷。
一阵风卷起细雪,扑得她眨了眨眼,总算迟钝地反应过来。
还能有谁,看样貌、看年纪、看身份……准是姑母那位继子、江陵公世子没跑了!
只这人瞧着,真冷傲。她们活生生站在这儿,也不带理会的。
江陵公府的人情都这么淡薄的嘛?
见对方就要目不斜视径直经过她们身侧,她眼疾手快地掐了下姜炜示意。
姜炜却会错了意。
【掐你就哭……使劲扯嗓子……】
好话她背不利索,哭还不会啊?
姜炜立时伸手一扑,抱住了眼前不知谁的膝盖,扯着嗓子在公府门前卖力嚎哭起来。
那动静,路过的狗都得回头探一眼,十分唬人。
不枉险些跳起来:“女郎何故行此大礼?”
姜灿大惊失色。
怎么办?怎么办?脑子不够使了……
她看看一行人明显凝滞的脚步,迟疑一下,没有上去把姜炜给抓回来。
也,也行吧。
左右都是将人给拦下了。
适才那门房自觉有了表现机会,跨前一步呵斥:“女郎好生无礼,还不赶紧放开我家世子长随!”
果真是世子……
姜灿心虚地抬眼。
陆玹正垂眸打量眼前的闹剧,感受到她的视线,淡淡投去一瞥。
如此突兀的冒犯,可以说,放在谁人身上都会使其不快。
那张清冷面孔却不见半分失态。
姜灿心慌意乱一低头:“炜炜,炜炜……认错人了!这个才对!”
“……”陆玹眉心缓缓一跳。
他终于认真审视眼前这不怕死的少女。
空气寂静若死。
平日小霸王似的姜炜,在这诡异氛围中渐渐也不敢作声了。
陆玹凝视着缩起脖子装鹌鹑的姜灿。
眸光凉凉,如霜似雪。
她声音十分温软,还有些熟悉。
他忽想起风里那些七零八落的嘱咐。
半晌,“呵”了一声。
敢情这秋风打的……是冲他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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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打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