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崔棠就醒了。
她盯着帐顶发了会儿呆,有点凉意的清晨,早起真的很痛苦,不过想起今日要做的事情,她还是硬撑着爬了起来。
崔棠并没有喊人,她找来隔夜的茶水漱个口,又用凉水抹了把脸,随手抓了个小髻就推门出去。
虽然已经轻手轻脚,但路过崔桃的屋子时,还是惊动了早起的婢子。
“三娘子起来了,奴这就给您打水去。”一个圆脸小丫头从门缝里探出头,压低了声音道。
“无妨,”崔棠摆摆手悄声道,“若你家娘子醒了,就说我去灶间了。”说罢便一路往灶屋走去。
崔宅的奴仆并不多,一路也并未遇到什么人。
因着灶屋早已升起袅袅炊烟,崔棠倒也很快就寻摸到那里。
透过打开的窗棂,一个约莫三十上下身材丰腴的妇人在来回走动,还扯着嗓子指挥小婢备料切菜。
想必这就是崔梨所说的厨娘徐娘子了。
昨日归家后,崔梨就禀了母亲,打算三姐妹一起做月团。
许氏自是无有不应的,立刻交代了下去。
“徐娘子。”崔棠笑着上前。
见到有生人走近,徐娘子先是一愣。
这是哪个院的婢子,怎的从未见过?
她又仔细打量来人,眼前这人一身浅青细麻襦衫与褐色长裙,身量高挑。
头发松松拢成两个小髻,缀了几粒桂花,脸颊圆润,下巴尖尖已显出几分俏丽。眉宇间却一派从容,还有几分面熟。
面熟?这,不会是小翠说的那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三娘吧?
这哪是土包子?这气度跟杭州城里的娘子比,怕是也不相上下。
徐娘子急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着上前微一福身道:“可是三娘?”
崔棠点点头,“儿过来准备月团的食材。”
徐娘子在前头带路,闻言笑着说,“早听闻三娘有间生意颇好的饮子铺,想必厨艺过人,这厨房若缺什么只管吩咐!”
昨日娘子特地让身边的阿青来了一趟,交代今日几位小娘子过来下厨。
本以为是几个女娃娃小打小闹,她也没放在心上,不成想崔棠这么早就到了。
崔棠却有些不好意思,“徐娘子快别笑话了,儿那是小打小闹,比不得你在府上经年累月的经验。”
这是实话,若说美食品鉴,她还算有些心得。厨艺真是纸上谈兵,实践经验少,菜谱倒是收藏了不少。
崔梨几个都爱吃,家里的厨娘自是顶好的,今日她本就打算偷师学艺来的。
徐娘子闻言眉开眼笑,心下受用。
她并不是崔家的家仆,只是签了活契的厨娘。
做工嘛,谁不想有朝一日翻身做东家,故而更是对眼前这位小小年纪的崔三娘多了几分热络。
徐娘子指向着一旁的篮子道:“昨日买的食材在此处,我再去取些面过来。”
“说起来,今日正要向徐娘子请教呢,这和面的配比、筋道、火候的把握,离了你这老师傅可不成。”
有现成的大师傅,崔棠也不打算班门弄斧。
徐娘子递给崔棠一条干净围裙,转身就去拿木盆和面,“那我就先按平日的法子做,若有要更改的三娘再提。”
毕竟做完点心,还得忙活午食。做得好自是小娘子们的功劳,耽误了午食可就是她的过错了。
崔棠系上围裙,用襻膊将袖口束起,在案前整理起食材。
她看着徐娘子一双有力的大手将面团揉地虎虎生风,不禁大为赞叹。
看来若要打入大城市,以后还是得找个专门做点心的师傅才行。
自家阿娘做吃的比较精细,更擅长炖甜品、做饮子,加上南方人对揉面并不擅长,故而传统的糕点也是棠记的短板。
“若加入少许融化的猪膏,是否会更酥软油润些?”崔棠心里想着,便脱口而出。
徐娘子手上动作一顿,琢磨片刻赞道:“妙啊!猪膏确能增香添润,只是往日多用于蒸饼,倒少用于节令糕点。三娘果然心思巧!”
得了专业认可,崔棠底气更足,将揉面托付给徐娘子后,专心做起馅料来。
此时中秋虽无“月饼”之名,却有应景的“月团”,各家多是做些豆沙、枣泥为馅的甜口糕点。
她今日预备做两种馅料。
甜口的简单,与当下口味相仿,只需稍加改动。
她先将核桃仁用小火慢慢焙,等到香气扑鼻,再用擀面杖碾碎。
接着将枣泥、少许崖蜜、以及昨日买的醍醐一同放入石臼中,用力捶打、研磨,直至馅料融合变得油润光滑,再加入核桃碎拌匀。
“徐娘子请试试这馅料。”崔棠舀了一小勺递过去。
徐娘子尝了尝,眼睛微微眯起。
“没想到枣泥加入醍醐味道这般好,核桃仁又让口感更丰富。”
崔棠抿嘴笑,这借鉴了现代欧包的甜口馅料,果然符合唐人口味。
不过另一味,她就底气不太足了。
“三娘莫不是想用它做馅?”徐娘子见崔棠拿起另一边的一盆咸鸭卵,好奇地问道。
“正是呢!”崔棠将咸鸭蛋倒入一旁烧开的水中,又道,“只需蛋黄就可。”
“那余下的部分正好拿来炖汤,小翠你一会用它炖那波斯草……”徐娘子朝不远处洗菜的小丫鬟喊。
“哎!晓得了。”那小丫鬟应道。
崔棠也是去市场才知道,波斯草就是后世的菠菜,如今刚刚传入这一带。
崔棠将咸鸭蛋煮熟,只取蛋黄,再用细麻布筛网细细过筛,得到金黄细腻的蛋黄茸。
又将蛋黄茸、醍醐、桂花醴一同放入陶碗中,以木匙反复搅打均匀。
“徐娘子再尝尝味道。”崔棠道。
徐娘子有点怀疑的用勺子尝了一小口,入口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咸味,而是咸中带甜,仿若蟹黄的滋味。
她咂摸着嘴,“这个料滋味也很是不错,三娘子怎么想到的?”
崔棠笑着说:“我也是瞎琢磨的,想做些新口味,若还是甜口,左不过是那几样,不如试试咸味。”
实则是她从前不爱那些五仁、椒盐月饼,最爱咸蛋黄馅,既然让她见到了,怎么也要试一试。
这里的人,总有爱这口的。
市场嘛,新品就是先机。
这次做的不多,等备完所有馅料也不过辰时。
“好哇,棠阿姊,昨日明明说好一起做月团,怎的都不叫我。”
屋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崔桃一阵风似的飞了进来。
“你们都做好了吗?我还有什么可以帮的嘛?”她两眼亮晶晶地盯着面前的两盆馅料。
崔棠不禁失笑,“你来的刚好,正有重任要交给你呢!”
“什么重任,竟然撇下我?”崔梨不知何时也进了灶屋。
崔棠哭笑不得,索性给两人派了活。
“桃娘来压模吧!”她取出一旁的模具,耐心解释,“先在模具内侧撒些干粉,放入面团球,压平压实,再小心扣出。”
“你瞧,这就是饼坯了。”崔棠举起手里花纹精致的面团。
“这活我喜欢,像小时候玩泥巴似的。”崔桃开心接过。
“真是一团孩子气,还惦记着玩泥巴呢!”崔梨戳了下崔桃的脸颊,笑了起来。
“棠娘,那我呢?”她问崔棠。
“梨阿姊字写得好,就要劳烦你来写字了。”
崔棠说罢拿起一旁的面剂子,将咸蛋黄馅放入其中,揉了一个圆团,举起来给崔梨看,“蘸上凤仙花汁,写些吉祥字样就行。”
崔梨抿嘴一笑,“你倒是会安排人。”说罢唤婢子回屋去拿新的毛笔。
几人合力,没过多久饼坯就做完了。
徐娘子问:“三娘,这些饼坯是蒸是烙?”
崔棠想了想说:“都试试吧?蒸的软糯,烙的酥香,看大家更偏爱哪种。”
……
午后的日头正盛,正屋里热热闹闹的,崔家二房女眷们围坐在一张宽大的高足食床旁。
许氏手里捏着半块胡麻饼,眼神却时不时往门外瞟。
一旁的傅氏瞧见了,抿嘴一笑,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二嫂这般放心不下,不如亲自去厨下瞧一眼?也省得坐在这儿魂不守舍的。”
许氏还没来得及答话,上首的沈氏已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梨娘那孩子你还不晓得?最是要强要体面。她们姐妹几个难得有兴致下厨,心意最是要紧。咱们做长辈的,且放宽心等着便是。横竖今日家里爷们都不在,由得她们折腾去,不妨事的。”
“母亲说的是。”许氏被说中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正埋头吃点心的崔柏听见这话,猛地抬起小脑袋,努力挺起尚显单薄的小胸膛,让自己在桌面上显得更高些,一本正经地宣告:“阿婆,还有我呢!我也是爷们!”
满屋子的人先是一静,随即此起彼伏地笑开了。
“好好好——咱们柏哥儿开了蒙,读了圣贤书,自然是个小郎君了!”
沈氏笑得眼角褶子都深了几分。
一眨眼膝下这三个孙辈都大了,柏哥儿上学堂了,梨娘都到了要出嫁的年纪。
当年阿耶将她嫁给来杭求学的崔二,还陪嫁了这一处宅子,就是看中他举人的身份。
只是不曾想之后再无寸进,连同两个儿子也止步不前。
好在柏哥儿虽贪玩,读书上却颇有灵性,往后若能考入官学,定是前途无量。哪个读书人家不是几代经营,才能出个好苗子。
“祖母,我们来迟了——”
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沈氏的回忆。
门帘一动,三位小娘子鱼贯而入。
崔梨与崔棠手中各端着一只朱漆托盘,盘中月团蒸的莹润如玉,烙的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混合香气。
“哎呦,这般精致,都舍不得下口了!”傅氏抚掌笑叹。
崔桃忙不迭凑到祖母跟前,小手一指:“祖母快看,这花模子是我压的,字是梨阿姊写的!”又眨了眨眼,“不过好不好吃嘛,可得问棠阿姊啦!”
崔棠虽然对口味心里有数,此刻见满屋目光齐聚,心下也不免几分忐忑。
她取了小刀,将各色月团利落分作四瓣,先奉至沈氏面前,轻声道:
“伯祖母,纹月桂的是甜口,印玉兔的是咸馅。各做了蒸、烙两样,请先尝尝。”
沈氏含笑拈起一角咸口蒸月团,轻轻咬了一口,那沙糯绵密的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她微微一怔,随即眉眼舒展,点头赞道:“嗯…这个好!咸香不腻,入口绵软,心思倒是巧。”
众人见沈氏开了口,这才纷纷拿起筷子。
“这枣泥馅里是添了醍醐?”许氏细细品着,眼中含笑,“入口又滑又香,比往年吃的更见醇厚。”
“还掺了核桃碎吧?”傅氏好容易咽下崔桃塞来的几块月团,笑着点评,“烙的酥皮也香得很。只这甜口的蒸月团,我嫌它饱人,倒更爱那烙的。”
崔柏小嘴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争辩着:“往年的才甜腻呢!这个…这个刚好!”
一旁崔梨与崔桃早悄悄拈了好几块咸蛋黄馅的烙月团,小口小口吃得正香——那咸蛋黄油润,酥皮松脆,两人眉眼弯弯,尽是满足。
看来是众口难调啊!
崔棠摇了摇脑袋里的念头,总归离中秋还有时日,到时再细细琢磨不迟。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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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众口难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