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他以身为祭 第1章 第一章

大师兄站在后山冷冽的风里，刚才还挤满了人的山门，此时已空空荡荡，惟剩风声呼啸。

师尊和师弟师妹们御剑逃离的身影犹在眼前，那些言之凿凿的保证声也在耳边盘旋，大师兄近乎错觉他们在下一刻就会带着救援回来，他怔怔地望着天际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低下头来，轻轻苦笑。

他转过身，向禁地的方向走去。

大师兄是临虚派的大师兄，也是师尊的大弟子。二十年前，他差点冻死在雪地里，是师尊把他捡了回来，给了他一个家。临虚派是个已经没落了的门派，门里有天赋的人不多，传到他师父这一代时，已经快要断了传承。

幸运的是，大师兄天赋极佳，修炼也非常勤勉，二十岁就进入了金丹境，只比师尊差半个境界。他念着师门的恩情，一心想振兴这个日渐没落、总被欺负的小门派。于是修炼愈发勤恳，对后入门的师弟师妹们也严于要求，他期盼着大家能快点变强，这样才好护好宗门。

可他不知道，他的努力在这个已经没落了的门派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古板严格的性格也让他显得过于不近人情。有好几次，他当众顶撞师尊，又为了提升门中实力，越过师长去指导师弟师妹。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师尊看他的眼神慢慢从原本的慈爱变得忌惮，师弟师妹们也在背后抱怨他的严厉。大师兄对此并不以为意，他想着，总有一天，当临虚派强大起来的那一天，他们就会理解他的想法。

直到昨天，伴随着后山传来的恐怖巨响，一股阴冷污秽的魔气冲天而起，一切终于走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整个山门都在震动，大师兄冲进师尊的静室，想要探问师尊的情况，却看到师尊跌坐在那里，头发散乱，嘴角带血，脸上满是恐慌。

“完了，全完了……”师尊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后山的封印……真的破了……”

在师尊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大师兄才终于了解眼下这场惊变的来龙去脉。

临虚派并非生来弱小，在遥远的过去，它也曾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宗门。彼时魔物肆虐，涂炭生灵。临虚派无数惊才绝艳的先辈，为了守护这方天地，毅然舍弃长生逍遥的大道，以自身血肉神魂为引，布下惊天动地的封印大阵，将无数强大的魔物生生镇压在了临虚派的后山禁地中。

那是一场悲壮的牺牲。临虚派中最核心、最强大的中坚力量都在那场封印中消耗殆尽。而在之后，根基被斩断的临虚派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衰败，直至落得如今的窘迫境地。

在漫长时光的消磨下，禁地中的魔物几乎已被封印之力灭杀殆尽。然而直至今日，仍有最后一个魔物存活在封禁之下，它的来历已无从判别，但此时此刻，从后山喷涌而出的魔气来看，它仍存有强大的力量。

如果没有意外，它本该安安分分地待在封印之下，直至消亡的那一天，而非像如今这般，封印破损，它即将破封而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

“是我，导致了封印的破损。”在大师兄惊愕的目光下，形容枯槁的老者疲惫地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为师自知大错已成，有愧于苍生。可是……可是为师不甘心啊……”

“为师这一生勤勤勉勉，日夜苦修，可依旧困于金丹百年之久！天道待我何其苛责？倘若我再不突破，便将寿元耗尽，归于黄土……”

“您做了什么？”听着对方的话语，大师兄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赶忙追问道。

“……不久前，后山的魔物感知到了我的虚弱。于是它向我低语，许诺给我延续寿元的秘法。只要……”师尊沉默了一下，随后才轻声说道，“只要我碰一碰封印……”

“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说到这里，他猛地加快了语速，“我本以为，封印持续了这么多年，那魔物已是苟延残喘。它本就应该实力大损！可…可我没想到，只是稍加触碰，后山封印便被那魔物的魔气冲的裂开一角，我奋力修补，却因真元虚空而于事无补……”

“大错已成，大错已成啊！”脸上的恐惧与悔恨再也压制不住，师尊一手抓住大师兄的衣襟，嘶声道，“那魔物被封印折磨了这么多年，一定恨透了我们临虚派，一旦让它彻底脱困，临虚派必受灭门之患！”

话音落下，门外忽而传来一声惊叫。大师兄回过头去，才发现门口正挤挤挨挨地探出几颗头来，他的师弟师妹们，不知何时来了此处，已明白了现下的局势。

“怎么会这样……”

“怎么办？怎么办啊……”他们窃窃私语，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噤声！”大师兄下意识地喝道，这些年他在师弟师妹们面前积威甚重，他们立刻闭了嘴。

“只有一个办法了。”师尊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大师兄循声回过头来，随后猛地迎上师尊的眼神——他正死死盯着他，眼神热烈的像是盯着最后的希望。

“只有一个办法了”，他重复着，“还有一个办法。封印现在尚未完全破裂，我们还有时间。只要有一个金丹以上的人，施展师门的封印之法，尽力维系住封印，而师门其他人就可以逃离此处，去向其他门派寻求支援。”

“……此难因我而起，为师本该做那个牺牲之人。”师尊的手缓缓收紧，眼中露出几分阴沉，“可惜，为师方才倾力修补封印，如今真元虚空，兼之寿元将尽，就算豁出命去，恐怕也无济于事。”

话音停住，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看着他，于是大师兄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气从大师兄的脚底窜上头顶，他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他看着面前的师父，看着那双看似恳求，却充满逼迫与忌惮的眼睛，但这不是最令他心寒的地方。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师父另一只一直藏在背后的手——宽大的袖口里，似乎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熟悉的乌光。大师兄认得，那是师父轻易不示人、能瞬间禁锢住一个金丹修士的歹毒法器。

师父在防备他。怕他不答应？甚至……做好了强行动手的准备？

心脏像是已被那点乌光狠狠刺穿，大师兄狼狈地错开双眼。二十年的师生，二十年的恩情，此刻竟显得如此荒谬可笑。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门口挤着的师弟师妹们。他们正同样看着他，脸色煞白，写满了惊恐和茫然。

他的目光扫过他们，二师弟低下头来，不敢看他；三师弟的眼里除了恐惧，竟还带着一丝期盼看着他；小师妹抓着一旁二师妹的手，眼里怕的几乎要掉下泪来。

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瞬后，大师兄忽然明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说一句“大师兄，我跟你去”。

整个临虚派，他视若生命的地方，此刻所有人都在用目光把他推向祭台。师父袖中的寒芒，同门眼中的期盼，像两块沉重的枷锁，将他困在原地。

他的嘴唇轻轻抖动了几下。

他想笑一笑，想轻松一些，豁达一些。说，不必如此，不必这样逼迫。

他愿意的。

……他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可他终究是没有笑出来，他一贯是那般严肃的，古板的神情，此时此刻也不能为这僵持的氛围添上几分松快。

“……好。” 好一会儿，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一个字，却像是抽干了他所有力气。

听到他的答复，师父紧绷的神色明显一松，露出些欣慰的笑容来：“好！好徒儿，眼下全靠你了！”

大师兄不再说话，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转过身，向外走去。路过门口之时，师弟师妹们茫然而又忐忑地注视着他，却还是让开了一条通路。

大师兄摸了摸腰间的剑，继续向禁地走去，他的背后传来师弟师妹们的声音：

“大师兄！” 小师弟带着哭腔喊，“你……你一定要撑住啊！”

“是啊大师兄！顶住！等我们！”

“我们找到援兵，立刻就回来救你！”

“大师兄，坚持住！”

他没有回答。

“……没有时间了，大家快走！”师弟师妹们的声音中，又夹杂了师尊的催促声。

随后是御剑升空的声音，是连绵不绝的道别声，他们像是真的不舍，却又像是真的无可奈何，只能留下杂七杂八的歉意与祝福。

再之后，那些声音渐渐完全安静了下来。

大师兄在通往禁地的路口停住，他缓缓转过身，抬头看向已空无一人的天际。

终于，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轻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好。”

他说：“我等你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