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术法?”宫回雪支起身子,他握了握自己的手,只觉得浑身疲惫都一扫而空,比平时睡得还要舒服。
“窥梦。”林归鹤说道:“可以看到沉睡的人的梦境的术法,使用者进入梦境后也成为了梦境的一部分,外来的记忆也会改变梦境的走向。”
“这样啊。”
进入并改变梦境,宫回雪曾经听过中洲无名传承中出现过类似的术法,林归鹤现在身为亚尊,想要取得这样的小术法应该很容易。
梦是无形的,根据人的记忆和情感随时都会发生变化,所以所有有关梦的术法在本源上应该和幻术一样都属于“幻”这一大道。
宫回雪不会幻术,对这方面知道的不多,不过操纵幻境极为依赖施术者的神识,若是幻境中的人神识强于施术者,那么幻境会噬主。
梦和幻境应该也相似,宫回雪没想到林归鹤敢进入自己的梦境,他即使是被天雷劈成现在这样,在梦中也依旧是尊者。
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自己身处梦中,若是对林归鹤抱有敌意,对方不可能轻易全身而退。
“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我都会告诉你,为什么要这样入梦去看?”宫回雪看向林归鹤,神态不似作伪。
“你不记得了。”林归鹤问道:“师尊,你恨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宫回雪听出了其中自认为藏的很好的颤抖,似乎是希望他说恨的,又似乎希望他不恨。
“不恨。”宫回雪毫不犹豫的说道。
“你应该恨我的。”林归鹤却道:“是我引来了天劫,令你成了如今这样;我将你囚禁,给你带上链子,还对你……做了那些事。”
说着,他扯住了宫回雪脖颈上的锁链,似乎要提醒宫回雪记住自己的地位。
“是我先负了你,你找我报仇是理所应当的。”宫回雪顺从地向林归鹤靠了靠:“况且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这就是问题。”林归鹤打断道:“师尊啊,你能理解我的仇恨,却感受不到你自己的仇恨。”
他双手拢住宫回雪的肩膀,苦笑道:“那么多年的情分对你也都是无关建议,若是有需要随时就能把我丢出去吗?师尊啊,你到底有没有心。”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控诉,宫回雪犹豫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做。
“若是你真的魂魄有缺,我便替你找到丢了的魂魄。然后,将你一辈子都拴在我身边,让你天天只能哭着求我。”
啪嗒——宫回雪一愣,颈环的锁扣打开了,锁链应声而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阵法,阵法闪了一瞬便消失着看不见了。
“别想着逃开,到时候就恨我吧 。”林归鹤眼眸中满是偏执,哪怕恨也好啊,恨他也比不在乎他要好。
“好。”宫回雪迎着林归鹤的眼睛,突然笑着说。
魂魄离体,多发生于万分凶险的极端情境之下,且本体与离体魂魄距离相近时会有微弱感应。林归鹤断言他魂魄有缺,宫回雪却毫无相关记忆。他自幼被带入清虚宗修道,几乎从未长久远离过宗门。
即便筑基之后,他嗜睡之症依旧。宗主与长老们想尽办法,多方推演,始终未能根除。待他修为日渐高深,乃至突破亚尊,这时常小憩的习惯便显得无足轻重了——反正不会于战斗时突然昏睡过去。
“窥梦”之术,能在梦中重现中术者的记忆,甚至是被深埋遗忘的过往。林归鹤欲借此探寻宫回雪的过去,再带他亲临故地,这是目前寻回所谓“失魂”最可行的办法。
“若我并非魂魄有失呢?”宫回雪问道,他自记事起便是如此,并不觉有何异常。
“先去清虚宗。”林归鹤避而不答,转移了话题。
传送阵光晕流转,踏入之前,林归鹤抬手在宫回雪面前一挥,一副略显清秀、丢入人海便难再寻的陌生面容覆盖了他原本的容颜。
阵光散去,他们已置身清虚宗地界。
当年宫回雪率先在清虚宗发难,宗主和长老为首,清虚宗上下一致,是三个宗门中损失最多的。
三年光阴流逝,曾经被浓稠血液浸透的土地已重焕生机。修士们的战后重建之能令宫回雪略感惊讶,破损建筑大多修复如初,只是藏经阁被毁,内中传承与经典术法永久遗失,再也无力回天。
林归鹤御剑而行,并未隐匿身形。一路之上,遇见他的弟子皆遥遥恭敬行礼。无数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宫回雪身上,宫回雪含笑回望,那些人便如同被灼烫般,下意识地仓促移开视线。
莫名其妙。宫回雪心下微哂。
清虚宗幅员辽阔,境内更有绝壁悬瀑,浮岛星罗,若不凭借飞剑等法器,穷尽一生也难以踏遍。
林归鹤御剑速度不急不缓,自宗门边缘飞至中心地带,又途径数处传送阵,耗费了不少时辰。
仿若刻意放缓速度,要让他将这清虚宗的一草一木、每寸变化都看清记牢。
传闻失魂者若靠近其离体魂魄,便会有所感应。可宫回雪一路行来,心湖平静,无丝毫异样。
从云端下望,一处山峦轮廓竟神似一头卧睡的青牛。
早在林归鹤拜师之前,他便听闻过宫回雪于清虚宗剑斩青牛妖圣,继而引动雷劫,一举踏入亚尊之境的传奇。
修仙界大人物的轶事总是凡间说书人最爱的题材。妖圣乃妖族中与亚尊比肩的大能,昔日人族九亚尊、妖族三妖圣十二分天下,并称“九尊三圣”。宫回雪以亚尊之下修为跨境斩圣,扬人族之威,更将日渐式微的清虚宗一举推入五大仙宗之列,此事历来被广为传颂。
当年青牛妖圣以三角撞碎清虚宗护宗大阵,庞大妖躯踏入宗门,最终却被尚未成尊的宫回雪斩于剑下。妖圣尸身不腐,于此地化作卧牛山峦,被清虚宗后人称为青牛峰。
如今故地重游,林归鹤看向身侧的宫回雪,却见他面色平淡无波,仿佛那传说中惊天动地之人与他毫无干系。
“宗主……是什么样的人?”林归鹤不由问道。他入门时宗主早已闭关,所有认知皆来自旁人话语。传言宗主云自来为人严苛,不近人情,他始终将信将疑。后来云自来殒落于与宫回雪之战中,他竟终生未曾得见这位活在众人口中的宗主一面。
“宗主是当之无愧的正道魁首。”宫回雪不假思索道,语气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怀念,“他待我如亲子,甚至……胜过云青些许。”
“……那为何?”林归鹤终究忍不住再次追问。
宫回雪似沉入遥远回忆,一时默然。无声的沉寂蔓延在两人之间。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洪亮呼唤。
“太上长老!”来人看着是中年相貌,飞到林归鹤身前恭敬地行了礼。
宫回雪也同样看向他,只见他和自己极快地对视后,立即垂下了头不再看他,活脱脱一副谨小慎微的小辈模样。
“太上长老?”宫回雪挑眉。
不待林归鹤回应,那中年修士便主动解释道:“亚尊大人主持清虚宗恢复重建,于本宗有再造之恩。我等一致推崇亚尊大人为本宗太上长老。”他转而向宫回雪同样恭敬道,“在下陆曳,清虚宗新任宗主。”
宫回雪多看了陆曳两眼,只觉此人进退有度,在林归鹤这位亚尊面前态度恭敬,却不显谄媚畏缩。
“是为藏经阁之事?”林归鹤问道。
“正是。”陆曳瞥了一眼宫回雪,面露难色。
林归鹤会意,转身对宫回雪道:“在此稍候,我很快回来。”言罢,便与陆曳御剑离去。
宫回雪在原地找了块平坦的地方蹲下了,这里古木参天,郁郁葱葱,灵气充沛,生灵繁盛。
一列蚂蚁正从他脚边蜿蜒爬过。宫回雪凝视片刻,伸指拈起其中一只。
蚂蚁在他指尖惊慌挣扎。宫回雪面无表情,目光却锁定了蚁群中另一只毫不起眼的工蚁,指尖微动,精准地剥落了手中蚂蚁的一条细腿。
蚁群依旧井然有序,并无任何异状。
指尖稍稍用力,那只残疾蚂蚁瞬间被碾作微末。而蚁群中他始终注视着的那一只,依旧安然前行,毫发无伤。
莫非猜错了?宫回雪蹙眉沉吟。这些时日被林归鹤禁锢一隅,难得接触其他活物试验。
先前在云青处,尸傀欲拖他入水,千钧一发之际,是一尾小鱼误入他掌心。情急之下,他只觉一种飘然欲仙的恍惚感席卷而来,仿佛超脱三界五行之外。
待回过神来,那尾可怜的小鱼已僵死在他手中,而那只尸傀——分明是已死之物,竟呈现出与小鱼如出一辙的诡异死态。
这究竟是何种力量?
还有那时听到的黏腻的沙沙声是什么?
这些问题注定不会有结果,宫回雪叹了口气,拂了指尖的蚁尸,下一刻他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只见那小小的蚂蚁尸体,已经被压扁了,却颤颤巍巍地又站了起来。
“到这来。”宫回雪重新蹲了回来,他伸出一根食指点地,果然看见蚁尸慢悠悠地朝他所指的地方爬来。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而宫回雪,根本无力动用半分灵力。
“这竟是……”短暂的惊愕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荒诞的笑意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溢出唇角。昔日他倾尽心力、耗损巨量灵力方能勉强驱动的禁术,如今在这具废弛躯壳之内,竟仍能显现!
尊者之上,究竟是何等境界?
就在此时,头顶苍穹骤然传来一声刺耳欲裂的尖啸。
那声响锐利无匹,直刺神魂,令人肝胆俱颤。无人能看清发生何事,只见清虚宗巍峨的护宗大阵之上,仿佛被无形利刃凭空撕裂开一道极细微的口子。直至那裂痕显现,周遭的阵法光幕才后知后觉般地剧烈震荡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啸音未落,一只羽翼璀璨夺目、宛如神金铸就的巨大金鸟已然降临,速度骤减。其羽毛锋锐如万刃攒聚,静止空中时片片张开,寒光凛冽。那双锐利的鸟瞳精准地锁定了下方的宫回雪,
鸟脸上竟浮现一个极度拟人化的、残忍的狞笑。
来了。宫回雪眸光微凝,毫不意外。
金乌妖圣,以极致速度名动天下。妖族成圣,体魄之强虽然不及青牛妖圣,也能生生撞开人族护宗大阵。
然而妖族大多头脑直接,不谙人族诡谲谋算。其后,必有教唆之人。
宫回雪抬首望向云深之处,无奈以他凡胎肉眼,只见流云飘过,不见那幕后教唆者的踪影。
前些时日那尸傀之主,早已通过傀儡之眼窥见他仍存活于世,且落入林归鹤之手。若真是其他亚尊插手,敌暗我明,已是尽失先机。
林归鹤由他亲手带大,所思所想,果然与他预料的一般无二。
既然暗处之人探查不到林归鹤关押他的具体所在,那便索性将他带出,故意泄露气息,卖个破绽,引蛇出洞。
另一边,藏书阁内,林归鹤听闻那声响彻宗门的巨响,缓缓放下手中古籍残卷,身形瞬间消失于原地。
就在金乌再次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金色流光,加速俯冲向宫回雪的刹那,它却于半空中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长啸,猛地急转闪避!几片闪耀着太阳精火的金羽飘然落下。
一柄古朴长剑,无声无息地悬浮于宫回雪周身,剑身流淌着森然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