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灏并没有吐在院子里,依旧很好地捍卫了皇子的脸面。周以以也就只能默默站在庭中,凝望他那高大的身影一个踉跄扑进了马车,而后在小道尽头颤巍巍消失不见,目光恋恋不舍,好像尊望夫石一般。
因为她知道,岐王一走,唯一的乐子又消失了。
才不过一天,她便已经厌倦了待在清平府的日子。既不能到街上去闲逛,又不能看才子佳人的话本,更别说把手探进官人小姐的绸子口袋。除了在荒凉的府苑中瞎转,就是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发呆。
比不上李暄一直待在那阴暗的小屋里也闲然自趣,都不怕长霉了。
正叹息间,她已经又把清平府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路上偶尔碰见几个奴仆,就点点头回应他们敷衍的问候,并假装听不见走过之后背地传来的嗡嗡嗤笑。
“够了!”她一捶路边蔫垂的老树,许多片虫蛀的枯叶就扑簌簌掉在了她的头上。而周以以也不管,自顾自忿忿地起誓,“我得出去,今晚就走。”
原因是她想起今天正巧是逢八之日,也就是大慈兴寺开市的日子。这是京城街上每月最繁华的时候,商贾云集,游人如织,什么新奇玩意都能瞧见,就算是穷苦人家也不吝啬分出些时间来游集赏灯,在入夜后更是热闹非凡。
上一次集会因为在刻苦研究偷嫁妆的好计策遂没顾上去,这回她非得补上不可。听说红坊街新来了卖糖画的,买一串送一串呢。
但这事不和公主报备肯定行不通,毕竟自己就睡在她眼皮子底下。其实她也并非没有想过直接溜走不做这窝囊驸马爷了,但下意识就觉得后果会非常严重。
那就和她讲一声吧。经过两天的相处,周以以觉得李暄大概也并非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今早又给她煮了粥,兴许心情好就答应了呢……
“不行。”
李暄确实心情很好,她一边翻着书,一边笑意吟吟道。
“殿下您怎么这样……”周以以没想到自己才刚说了“我要出”三个字就被她一口回绝,立即耷拉了嘴角,开始软磨硬泡。
“驸马若是走了,留本宫一人独守空房多是寂寞。”李暄叹了口气,柔情似水地睇了她一眼,仿佛真把她当做亲卿夫君十分不舍似的。
而周以以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没人陪她摇床演戏了而已,于是舔了舔唇,陪笑道:“我想驸马休息一日也是合乎情理的。”
“合乎吗?”李暄敛眸,苦恼地思索,“本宫不觉得。”
“那是你不懂男人!”周以以简直崩溃,这人就非要把她的狐媚子形象贯彻到底吗,那窗外的探子都该觉得驸马可怜了,“古人云,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看来你很懂男人?”李暄却直接给她把话头岔开。
简直鸡同鸭讲。周以以气得直跺脚:“我懂男人的机会已经全被您剥夺干净啦!”
“呵呵。”李暄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表情掩唇笑弯了眉眼,似是终于拿她寻开心得过瘾了,便松口道,“小毛贼你若想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得带本宫一起。”
周以以惊讶地睁圆了眼,看来公主的日子过得也并非那般心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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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清平府内所有人都听见了长德公主高亢的骂声,以及看到驸马爷灰溜溜地滚出了寑院,到后头的野地里思过去了。而公主在门口叉腰大喊,今晚谁敢扰她清净,就直接拿绳子勒死了事。
虽说这公主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花瓶,但眼下气成这样,也难保不会冲动做出什么人命事来。于是下人们都自觉地远远避开了寑院,想来今天她也就是自己怄着气睡下了。
可谁也料不得在这静谧月光下,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徘徊许久,最后又钻了回来,蹲在寝屋的后窗下,小声地喊。
“殿下快出来,要赶不及了。”
过了好一会,那猩红的倩影才在她的催促下袅袅娜娜地翻出了窗棂。
“您可真是……”周以以觉着那买一送一的糖人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就心浮气躁地不行,急急地先行一步跑到后院无人的矮墙边,“一会我先爬上去,再拉您上来。”
李暄点点头,事不关己般就站在旁边看她表演。
周以以闭眼运气,而后往手心用力哈了口,就又如昨日爬宰相府般故技重施,先蹿上了树,再咣当地往墙上猛扑。
摇摇欲坠间她总算骑上了墙檐,顾不得擦汗,她立刻向李暄伸出了手:“来,手给我。”
李暄再一次见识了她的“好身手”,盯着她直皱眉,一言难尽道:“你真的行吗?”
“怎么不行?”周以以觉着自己神盗的名头遭到了严重侮辱,立刻开始哼气吹嘘,“我可是一口气拉过三个同伙的。”
李暄见她言之凿凿,这才半信半疑地将手递给了她。周以以将它们捉在手心,只见那双手比她的要大上许多,然而修长均匀、骨节分明,在月色下宛若白玉无瑕,不知不觉间有些移不开眼。
“你在干什么?”
底下人的催促使她回过神来,于是立即开始使出吃奶的劲往上拉。
但她似乎低估了公主的体格。
几番拉动无果,周以以心中浮起浅浅的窘迫,但又没法直接把公主丢下事了拂衣去,只能一次又一次咬牙切齿地尝试。
好在这两日摇床对她臂力锻炼得当,终于随着胳臂一个撕心裂肺的发力,满脸无奈的公主被她拉了起来。
“太好了,殿下您坐稳了,我先……”兴奋中周以以拍了拍斜坐在墙檐上的李暄,就打算自个先跳下去再接住公主,却没注意着这墙瓦年久松动,不慎脚下一滑,眼看马上就要头朝下地跌下去,便立马攥住了手边上的某物。
而那东西并未救她一命,反而随着她的动作也跟着掉了下来。周以以在空中翻滚了一圈,眼花缭乱间便直直坠在了地上。
“哎哟——”她立即龇牙咧嘴地朝自己屁股揉去,手却忽而一下子滞住。
诶,怎么好像不太痛……她掉在什么东西上了?
周以以心中顿时浮起了不好的预感,眼珠子慢慢往身下转去,只见此时她身下的并不是又干又硬的土地,而是一个柔软的肉垫。
她迅速放开了手里还攥着的裙摆,麻溜地在一旁跪下求饶:“殿、殿下!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暄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她本就松散的偏梳髻这会儿全落了下去,披在肩上,满身也扑满了灰土与野草。这一刻周以以在她脸上看见了从未有过的剧烈表情。
“周!以!以!”李暄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全名,拳头攥得咯吱响,嗓音中压抑着滔天怒火,“你不是说你拉过三个同伙吗?”
周以以将脖子往衣领缩去,呵呵地赔笑:“是啊,只不过他们都是小鬼啦……”
李暄捂住胸口,就快要背过气去。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纵使这些年一直在被欺凌,也从未像现下这般咬牙切齿过。
她闭眼深呼了好几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决计暂且把仇记在心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也不管头发披散,温声道:“没事,走吧。”
周以以偷偷地抬眼瞥她,见好像确实不生气了,心想公主还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这才放心地爬起来,在前头领路。
“得走一会,到大道上去……”想起庙会上的新奇景象,她的声音就变得愉悦起来,在晚风中拉得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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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走至那市街的世界,隐隐的灯光已在荒野那头亮起,如一层火雾朦胧了整片沉闷的夜空。愈是往那亮处走,耳边的喧响就愈是真切,不知何时眼前灯轮与彩饰渐渐地浮现,已经有些零星的小摊摆在了路边,卖的是零嘴赏玩、丝绸漆器,都整整齐齐摆着,静候有缘人驻足。
两人打一个个摊前走过,难免要被招呼。周以以觉着公主这样的高贵身份大咧咧走在路上给人瞧总归影响不好,于是将她拉到一个面具摊前,想给她挑个中意的,遮上脸才好往人多处去。
只见那小小一方面具摊好似戏台一般,高低错落的竹架上挂满了各式面具,有威严毕露的傩面,也有慈眉善目的神面;有粗犷豪放的胡戏面,也有细腻柔美的嫦娥面。众生百相与妖仙神鬼于光影流动间窃窃私语,令人经过时都不禁凝神屏气,生怕打搅。
摊主是个短白胡须的老头,听见脚步声靠近,便立即从高高的面具堆里抬起反光的秃头来,见到是个花容月貌的高挑女子,顿时眉开眼笑:“哎哟,您这相貌来买面具,也是可惜……”
而当他看到后头蹿出来的矮瘦男子时,立即改口道:“还是买个遮遮得好。”
周以以也不理他,径自拿了一旁粉白的嫦娥面,照李暄脸上比划:“这个好看,殿下不妨试试。”
李暄却一个眼神都懒得给那柔美的女面,自顾自伸手从角落里取出一个,戴在脸上:“吾要这个。”
周以以抬头朝她瞧去,只见昏暗灯光下一张狰狞猫脸将她那张美艳的面容完全遮住,面具上画着狡黠的笑容与锋利的尖牙,一双眯起的绿瞳中透出莫测的微光。
明明与公主原本的脸毫无似处,周以以却觉得这张脸好像本就该长在她身上似的,说不出的贴合。
只是不知为何,眼前人戴上了面具又披散着长发,再看那高挑挺拔的身材,简直就像是……
“小毛贼你就戴着这个好了。”
李暄不怀好意的笑声打断了周以以某种荒诞至极的想法,她回过神来,往李暄手里拿的可爱猪脸面具看去,顿时忿忿得口齿不清:“我才不是猪呢!摊家!把你这最凶猛的禽兽面具拿出来,什么老虎豹子之类的……”
摊主便在摊间灵活地蹿来蹿去,却压根也找不到什么老虎豹子,于是只得从里头捡了一个,吹掉上头厚厚的积灰,嘻嘻笑道:“对不住了客官,我这最威猛的只有这匹野狼,您不如就戴这个?”
而周以以拿过一看,那上头画的东西眼睛圆溜溜的,还吐着舌头,看起来又呆又傻,不满道:“这分明就是狗吧?”
“诶。”摊主却立即露出内行人特有的高深表情,摇着手指解释道,“什么狗,这就是大野狼!您见过狗有这样长的鼻子?这样尖的耳朵?这样凶悍的瞳仁?”
周以以被他言之凿凿的模样唬得一愣一愣,虽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还是乖乖付了钱,戴上了那其实并没有画上鼻子耳朵瞳仁的野狼面具,与猫儿公主一同淹没在前方愈来愈拥挤的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