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女人笃定道,“绝对不可能。”
要绕过三重守卫,在迷宫般的别园中找到秘书房,再从书海中寻得一沓信纸,就算周以以真有大盗的本事,也至少要花上半个时辰,怎么可能才一炷香就回来了。
但面前这几张盖着萧相与钱常平使印章的纸告诉她:就是有可能。
而一旁得手的周以以还在骂个不停呢,嘟嘟囔囔气愤得很:“那可恶的蠢狗!我不过摸它一下,它就追了我一路,差点没把我吓死!”
“什么狗?”公主迷茫地问,“你没看见侍卫?”
“侍卫?没有。”周以以歪头不解,将刚才的经历讲述来,“我翻进去,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刚要往里走,忽然看到旁边来了只长相乖巧的大狼狗,皮毛油光发亮的,就心痒想摸一摸。”
“然后,那狗就狂叫起来,开始追着我跑!”她神色夸张地比划,语速渐快,“我快要吓死,哪里还顾得看殿下您给的图,死命往前跑,看到路就绕、看到水就淌,直到前头出现一间小屋,周围也没了其他的路,情急之下就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但那狗还在外头吠个不停呢,就跳窗也要进来,我急得满屋找想寻根棍子,可怎么也找不着!”说到这剧情**处,她愈发声调高昂,“我于是只得把桌上盒子一个个往外头扔,一个接一个,直到狗被打跑了才敢出去。”
“出来后我想要不把盒子收拾一下,却看见其中一个被摔开了缝,打开一瞧,里面的纸上写着您刚说的那常什么平什么的,就给拿回来了。”或许是这段没有了狗在追,她语气一下子平淡,很快地略过并结尾了,“没了。”
公主盯着她,唇角发颤,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行,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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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袁常侍讲到,方才萧相最溺爱的小嫡孙在东府被新买的狗咬了,所以将侍卫都叫去找狗,找了半晌,直到那狗自己跑回来才捉住。
这下西府没人的谜题解开了。
无论过程多么荒诞,这关键的证据也算拿到了手。公主淡淡扫过信件上两人勾结来往的文字,数十万石的米粮在纸上不过几点墨画,其中却是千千万万人的血泪与哭嚎。
萧家势大,即使有此罪证也必然扳不动根基,但能敲打敲打,收敛些动作也好。
她睇了眼一旁自言自语着有粮了有粮了眉开眼笑的周以以,唇角也禁不住勾起星点弧度。
傻人有傻福,那不妨也沾点福气。
一日辗转下来,不知觉间已到了日暮时分。马车淌过了拥挤的市井,来到无人的郊道,在愈发寂静的风声中踏着一地橘黄碎影,渐渐地看见杂草掩映中的古宅。
而周以以左右一看,却觉得与昨日潜入时有哪里不同,再一细瞧原来是点上了灯笼,还有些幢幢的人影,显得有了几分生气。
她想起皇后说掖庭局今日就会安排新的侍婢和中使来的事,想应该是人已经到位了。
那她这“驸马爷”不也就有人伺候了?
虽说公主没钱让她吃软饭,但能享受到主子的待遇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周以以想到这不禁喜笑颜开,车一停住,就急着往下跳,想去看看新来的丫头小生里有没有长得俊俏的,能给上手摸摸过点瘾也不错。
不同于她的性急,公主在袁常侍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两手相叠间一张纸条便悄悄渡了过去。
袁常侍默不作声,在目送公主走近了府门后,才翻身上马,将马鞭用力拍在马腿上,急急驰走。
公主与他们交待事时,总用银钱暗示。一颗是无关紧要,二颗是切须注意,三颗是十万火急。虽说之前给的只是两颗碎银,但也丝毫怠慢不得。
话说这边周以以往里头跑得正欢,到府门边拿起兽首铜环便用力敲了起来。
“公主回府了!开门呐!”
可她大声喊了好几句,也没听得里头有人要过来的动静。
她心里疑惑,以为是自己声音太细穿不过这厚重木门,又想扯开嗓子喊两句,却被身后悠悠赶来的公主一扇子拍住了嘴。
“真是吵得本宫耳朵疼。”公主在黑暗中白了她一眼,随即也不管动作是否有**份,自个将腿抵在了门上,用力将那本该由两人推动的门扇向里推开。
周以以侧头往里瞧去,只见好几个身着素绢的侍婢仆役在院中忙碌。
她愈发疑惑,就这么几丈的距离,怎么没人听见她的呼喊来开门?
见两人都快要走到近前,那些只顾忙活自己手中事的婢子才起身行礼。不一会一个头梳双鬟髻,身着浅杏交领窄袖襦衫的侍女从侧屋的台阶下来,将一众奴仆笼在了身后。
她屈身行礼,语气恭敬中却带着些说不出的冷淡:“长德公主殿下,奴婢是掖庭局新分配来的女官,名唤素芸,奉皇后娘娘之命,今后照顾您与驸马在府中生活。”
未及公主应答,她已经将身后站着的两名女子叫上了前:“听梧、听桐。”
那两名盘髻素衣、一高一矮的年轻女子于是拜道:“公主殿下,驸马老爷,奴婢是负责您们贴身事务的听梧听桐,敬听吩咐。”
周以以瞧着她们面相唇红齿白,清秀可人,心里正要有些喜欢,但又总觉得她们面上也如素芸般透着几分漠然与不耐,令她有些不舒服,于是不自觉间隔远了些。
“好。”公主简短地答了一个字,又道,“本宫喜静,今后未得吩咐,莫到本宫院中来。”
而那听梧闻言却抬起头,咬唇浅浅驳道:“可是奴婢奉皇后娘娘的命,应当贴身照顾殿下。”
她本不卑不亢,却见公主面上原本轻飘飘的笑意,此刻慢慢冷寂下来,注视着她的上挑凤目中的潋滟水色也结了冰,顿时一股刺骨寒意就从脚底渗到了心头。
在长久的沉默中,她就快要抑制不住骨子里的奴性跪下求饶,忽而却听一声呵笑,只见公主捂唇轻嗤着,仿佛方才那般令人生惧的模样只不过幻觉,抬眼依旧是那副柔情绰态,媚意横生。
“罢了。”她将目光往人群中一扫,笑道,“就如皇后殿下所言。”
说罢她便抬步,携驸马缓缓朝寑院里去了,这庭中站立的奴仆们才放松下来。
“不过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女,倒会使脸色。”其中一个婢女冷哼道。
旁边的男役舔着唇,目中透出贪欲之色:“长得倒是真像个狐狸精。”
“看见了吗,那驸马爷真是丑得要命,又矮又黑,简直像个挑粪的奴才!”又一人哄笑道。
他们七嘴八舌地嘲笑着,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奴才了。只有方才与公主对视的听梧不发一语,额上冷汗未干。
素芸不满地拍手,止住众人:“都在胡说些什么?快去收拾!今后就在这公主府住下,莫逆了皇后娘娘的意!”
奴仆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动身,继续打扫清平府中沉积的落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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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以以跟在公主身后,越往这寂静的清平府里走,越觉得渗人。
昨晚黑灯瞎火地摸进来觉得没什么,今儿被灯笼照亮,才看见这砖石砌成的高墙上满是乌黑灼痕与晒白的森森血渍,庭院中也有许多烧焦的枯木与落瓦。
她之前打听消息时就听说,长德公主被御赐的清平府其实原是一位高官宅邸。那高官曾权势滔天,后因谋逆之事被诏令围捕,逃至府中负隅顽抗,最后杀了府中妻儿奴婢百余人,又放了一把大火**而死。那大火烧了三日三夜,后来再进去看时,已然是一副炼狱模样。
这样一所凶宅自然十几年来无人敢住,不知怎的现在却被赐给了新出嫁的公主当做府邸。
但看过一整天公主的境遇之后,周以以有点理解了。
两人走到寑院,依旧是昨夜那间屋子。上头血红的喜联还未摘下,在夜风中飘摇。
周以以想到里头还躺着货真价实的刘大郎,胳臂上顿时泛起了层鸡皮疙瘩。而公主将门打开时,里面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更别说什么尸体了。
“咦?“她轻疑了一声,但见公主面色如常,也就明白大概是她找人清走了。
“小毛贼。”此刻无人在场,公主也就懒得再叫她驸马,换了个更顺口的称谓,“今后你就宿在那边的榻子上。”
周以以很不服气:“我不叫小毛贼,我有名字。”
公主闻言好整以暇地挑眉:“哦?你一贱民竟还能有名字?”
“在你面前的可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盗!怎么可能没名?”周以以被她轻蔑的语气激得面上泛红,忿忿地辩驳,“我叫周以以,是师傅起的名。已经用了十九年了!”
“好、好。”公主被她认真的模样逗得花枝乱颤,“小毛贼,把妆擦了睡去吧。”
周以以张开嘴,还想和她理论几句,却又想起布带套在脖子上的触感,于是立即乖乖转身往角落里破烂的小榻走了。
而她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来,便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扭过脖颈,看着公主疑惑的神色,舔唇呵呵地假笑。
“那个……小的还不知道殿下名讳呢……”
见公主脸上笑容消失,她立即将话一扭大声摆手道:“当然,小的也知道自己不配问殿下名字……”
“你把主意打到本宫头上来,却连本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公主冷笑着朝她逼近,“真是胆大包天,根本没把本宫放在眼里。”
周以以一边哭丧着脸往后挪动,一边在心中抽自己嘴巴子为何要多嘴,却见公主抓起了她的手,以冰冷指尖在掌心滑动,写下一个苍劲的字。
是一个“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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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平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