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院正房前的台阶上设了座位,殷珑端坐正中,齐渊和已经梳洗更衣的左晏宛如哼哈二将,一左一右侍立在殷珑身后。
“你就不必谢过我救命之恩了。”左晏矜持地对齐渊说。
齐渊一副感动的样子:“在下投桃报李,也不弹劾小将军失察之罪了。”
一个做商铺伙计打扮的老者被几名士兵押着,哆哆嗦嗦跪在院子当中,齐渊和左晏二人见状立刻停止了唇枪舌剑,又恢复了严肃笔直的站姿。
“尔等是何人,竟敢袭击贵人仪驾?”齐渊上前一步代公主审问,声色俱厉很有几分官威,全然不同与左晏斗嘴时的不正经。
老者喊起了冤:“冤枉啊大人!我们真没想惊扰贵人!村长说,说让我们好好伺|候贵人,贵人想吃什么喝什么都尽心置备,把贵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明天一早好上路。”他意识到自己最后一句话可能有些歧义,忙补充道:“上官道的路。”
“此处是驿站,哪里来的村长?”
“回大人的话,我们是东谷村的。去年收成不好,两个月前又加征了税钱,我们的粮食都吃光了。今年天又旱,不下雨,庄稼长得不好,等到秋天怕是也交不上税,大家就说要去逃荒。我们没有盘缠,王丰就出了个主意,说村里有人在驿站服役,让我们里应外合夺了驿站,假扮驿站的上官抢几个过路的客商凑盘缠。”
“王丰是何人?”
“我们村的猎户,装成驿丞的那个。”
“你们怎么夺的驿站,又抢了哪些人?”
“在驿站做驿卒的王四几个给驿站的饭里下了药,那些官毒倒了之后都被王丰带人杀了。村长当驿长,王丰当驿丞,我们村六十来个成丁,五十个在驿站里,剩下的领着女人孩子还有老人躲在外头的树林子里,等抢够盘缠之后趁夜逃。也是用下毒的法子,两伙路过歇脚的商人来讨水,毒翻了之后也是王丰领着人杀的,就埋在林子里。我,我岁数大,腿脚不灵便,他没让我跟着,我可是一点都没动手啊大人!”
“不许喧哗!问你什么你就老实答什么!你说你们抢够盘缠之后就逃,怎么抢了人还在这盘桓不去,是要流寇变坐寇吗?”
“我们万万没有这胆子!本来打算昨天夜里动身,傍晚的时候您们来投宿,把我们堵在里头了。您们手下的兵比我们村的男女老少全加起来还多不少,大家都吓坏了,村长说让我们好好伺|候各位,等明天送您各位上路之后再跟外头人会合了逃。那些好酒、白饼,我们都没吃,全挑最好的供奉给各位贵人了,里头是万万不敢下毒的。”老人小声说:“外头还有那么些兵呢。”
左晏想起自己昨日怕人下毒踢翻在地的饼,还有那个跪爬着小心把地上的饼尽数捡回食盒的驿卒,垂眼盯着自己佩刀吞口处的白虎纹不作声。
“你们杀官夺驿,不知道是死罪?”
“知道,但王丰几个说咱们拿了盘缠就逃,不行去山里躲几天避风头。等到了东川投靠了贵人,就没人追究了。”
“东川贵人?”齐渊眼神陡然凌厉:“你们跟东川贵人还有瓜葛?”
“我们一群种地的哪有这本事,是在驿站干活的听说东川贵人多,他们那么多地总得人种吧,还有好大的宅院和好多老婆孩子,也得要人服侍伺|候吧,所以大家就说逃去东川,给人家做佃户,要是佃不来地,卖身为奴也能得口饭吃。”
东川多世家豪族,手下田连阡陌、仆从如云。殷珑不由开口问:“佃农不也要交租?”
老者见贵人亲自发问,把头低得更低了,额头紧贴地面:“给贵人交完租就不用给官府交了,听说贵人收的还少点,还不用服徭役。”
“东川……” 殷珑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浮起一股暴虐的喜悦之情。她露出一个几乎可以被称为兴奋的微笑,望向齐渊:“看来叶丞相执政之后没少提拔他这些同乡姻亲呢。”
齐渊也会意一笑:“东川世家的声势已经蔓延到北朔附近了,真是好大的威望,连偏僻山村里的农夫都知道逃离官府,改投新主。”
殷珑唇间溢出一声似叹息似满足的轻笑,挥手命人将老人押下,用近乎宠爱的语气吩咐齐渊:“阿渊,你去审问其他俘虏,好好核对口供。”
齐渊欣喜地躬身答应,脚步轻快地出去忙碌了。
叶丞相,又是叶家,叶家背后似乎还勾连着东川。即使左晏对朝政不甚关心,也知道当今天下五方,上京居中,北朔重武,南郡崇文,西都、东川世家林立,然而西都世家多为前朝旧族,渐渐式微,东川世家在本朝也贵盛不减,势倾天下。
他虽然还没有解开公主与齐渊之间的哑谜,凭这只言片语已隐约能看见迷雾中巨兽的轮廓,令他整个人因为极度的兴奋和恐惧而微微战栗起来。
胡旅帅见他们审完了人犯便走上前,讪讪开口:“回禀公主,昨夜那些贼人的家眷也都尽数抓获了,都押在驿楼里。”
殷珑看他神色有些不自然,不免细问几句,胡旅帅吞吞吐吐地说:“昨夜咱们的人发现一伙人在林子里逃,报了凉州都督府的名号,他们还逃,定是贼人余党无误了。那时是夜半,火把照着也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下头的人怕他们还有外援,就按着跟狄人打仗的惯例,让兄弟们先齐射一轮。”
箭雨降落处却没有响起预想之中男子的惨呼,而是女人孩子刺耳的哭叫。领队忙下令停止放箭,到近前围住了,才发现大半是老弱妇孺。
“死了几个,尸首也都和贼人的堆放在一处了。”胡旅帅含糊地用“几个”来定义了伤亡人数,但看他眼神闪烁,恐怕死的可不只几个。
殷珑默然一瞬,温声宽慰道:“你们也是尽忠职守,不必多作挂怀。诸位将士昨夜杀贼有功,我已命人去车上点取金帛,稍后诸位便领着部下来院中领赏。”
胡旅帅连忙谢恩,又笑道:“所幸贼人不擅战斗,咱们这边一个也没死,只几个受了轻伤。往常咱们立功受赏,想到死难的弟兄也不免心里难受,这次可是能痛痛快快地领赏了。”
左晏想到老村长绝望的尖叫和假驿丞身上升腾的烈焰,还有那些据说死于箭下的妇孺,心头并无痛快之情,只余一片空茫。
胡旅帅退下后,殷珑冷笑一声:“杀官占驿,这等凶狂之事,也只在前朝天下大乱的时候听过。叶丞相真是秉政有方。”她目光转向左晏,看他神思不属的模样,皱起眉头:“心软了?”
左晏低声说:“也没有,他们既然敢拔刀,就是咱们的敌人,面对敌人,容不得半点心软。只是事后想起,有些感慨罢了。”
殷珑很少见他这样低落,罕见地被唤起一点慈爱之心,说出的话几乎算是安慰:“他们作乱是被逼无奈,横死的驿站官员和过路行商岂不是也很无辜?”
左晏点点头,神情依旧黯然:“求生是人之天性,但生路也太窄了。”
“世事便是如此,沉|沦在下者,生死皆不由人。”一丝寥落之色在殷珑脸上掠过,她握住左晏的手,看见那双骄傲明亮的眼睛第一次因为世道多艰而暗淡下来,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已经开始有了点成熟男人的模样:“我们这些在上面执掌一方的人,能做的只有尽心竭力,给自己力所能及的子民一条生路。至于力不能及的——”殷珑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眼底晦暗莫测:“且待来日吧。”
午后,齐渊来禀报口供均已审出并让人犯画押,各方对照下事实和那老者所说出入不大,受害官吏和商人的埋尸处也已做了记号,留待仵作验看和家人收殓。殷珑瞥一眼仍在沉思的左晏:“阿晏,你说此事后续该如何处置?”
左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既哀怜这些农户被逼为匪,也觉得蒙难的驿站官吏和客商确实无辜,更不要说他们还犯下惊扰公主仪驾这等不赦大罪。见众人都望着他,左晏犹豫片刻,才慢慢开口道:“请殿下派一队人拿着我的官牒印信,将人犯及家眷押至属县官府,就说……就说凉州都督府校尉左晏携部下公干到此,偶遇流匪杀官占驿劫杀客商,流匪供述系因天灾逃赋,请州县将人犯按律处置,并查看灾情是否紧要。”
左晏不通律法,但仅凭常识也知道,杀官已是死罪,更别说冒犯天家公主,诛及家人都是应当的。他们害了驿官行商,自然要依律处置给死者公道,但若因冒犯公主还要加罪妇孺,未免可怜,所以方才将公主在此之事隐去,想着网开一面给他们家人一条生路。
殷珑嗤笑一声:“还说自己不心软。”扬了扬下巴:“按小将军说的去办。”
左晏刚要下去安排,就听殷珑漫不经心地补充道:“留下两个俘虏,刚才我亲审的老人算一个,再找个年纪小点没经过事的,换上军服充作士卒,在队伍里好生看管,一应文书由齐参军设法补上。”
公主要拿人上京问罪?天子一旦震怒,怕要全村诛灭!
左晏惊愕回头,见殷珑目光幽深,唇角翘起残忍的弧度,好似在牌桌上抓了一张好牌,正捏在手里仔细思量该如何打出去。
那样冷酷的眼神,与昨夜他用刀尖指着那群瑟瑟发|抖的贼人时,流露出的眼神一模一样。
左晏自幼被教导在战场上必须断绝杂念私情,一切取舍都只能为了战争胜利这个唯一的目的,所以他拿起刀便只为杀|戮,杀|戮结束后收刀入鞘,又像个普通的十八岁少年一样骄傲、冲动、心软。
殿下对这些人并没有多余的怜悯,左晏想,他的小小战争已经结束了,而殿下的战争却似乎还在继续,他甚至不知道这场战争从何而起,又将要追求怎样的胜利。
他在这场战争中又算什么,一块需要被控制的阵地,还是一支锐不可当的精兵?
“他们对于您来说,还是有价值的吗?”左晏轻声问。
殷珑俯视着他略带迷茫的眼神,心里微微感到惊讶。她以为他会质问她为什么不顾这些人家眷死活,或者是追问她到底有什么谋划,然而他在意的竟然是这些人的价值吗?
是因为他自己的价值还没有被承认,还是他已经意识到这些人的生存或死亡已经并不属于他们自身的命运,而是变成了上位者眼中一块可以利用的阵地?
或许她也应该重新评估这位凉州少主了。
“当然。”殷珑审视着他,回答道:“很有价值。”
左晏沉默了一下,有些艰涩地开口:“我会看管好他们的。”
齐渊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他就这么简单地答应了?也没闹?
殷珑看左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行了,你不就是怕牵连老幼妇孺吗?”她咬牙,一字一句地说:“不妨咱们打个赌,就赌我将这两人送入京中,既能惩治逼民为盗的罪魁祸首,又能保全他们的家人,怎么样,敢赌吗?”
左晏每次想到与殷珑打赌失败后的凄惨下场,都不禁脊背发寒,但这一次,他却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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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