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进京的官道上。
一只矮驴正‘嗯啊嗯啊’的扯着嗓子喊,没有这么虐待驴的,它撒丫子跑了小一个时辰了,就吃了半根胡萝卜。
阳光晒得可怜的驴直流涎,而背上的人则随意的躺着,用草帽盖住了脸,脚有一搭没一搭的踹着它的屁股。
又走了半个时辰,它像是生气极了,抬起前腿使劲的跳了两下,想要把后背上的人颠下来,若是摔到路上,它定要补上两脚的。
可没想到,那人立马翻身坐了起来,还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是不是饿了?”
驴疯狂的点头,嘴角的口水啪嗒啪嗒的往地上滴。
那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从怀里的破包中抽出一支萝卜来。
新鲜的萝卜最是好吃,尤其那种带着嫩叶和新鲜泥土的,嚼着脆生有丝丝甜味,而面前这根萝卜,瞅着像是隔了许多天,皮都有些皱巴,干涸的没一点水分,这要是嚼两下,得用不少口水才能顺下去。
驴嫌弃的撇了撇头,示意他换个更好的萝卜出来,谁成想,这人见它不吃,反手就又要塞到包里。
那哪成!
驴一着急,张嘴就要咬。
却不想那人竟顺手掰下一半的萝卜,将上半截最脆生的部位塞到了自己口中,把屁股根的半截则塞到了驴嘴里。
此人正是唐安。
……
刺杀太子的时限在一个月后,这期间唐安当然也不会闲着,又接了个活,算是个送信的信差,从潞州到京城,需要五天来回,赏金却不少,有整整二十两银钱,勉强平了刺杀太子时的亏损,唐安乐呵呵的揭了榜单。
紫黎殿的悬赏有几大类,其中杀人的赏金最高,风险也最大,其次便是跑腿,风险虽低,却极其耗费精力,殿内高手一般都瞧不上这种任务。
可唐安却与那一般高手不同。
别看杀人来钱快,但前期投入并不少,什么武器维护,什么探路,什么买药的,哪个不需要银钱,唐安可算得清这些帐,还不如多接两个跑腿儿的活计,轻松又省钱,百公里只需要两根胡萝卜!
烈日当头,唐安坐在青楼对面的酒楼上等待,他特意租来的矮驴在下面咿呀咿呀的与马抢料吃。
门被推开,一身淡粉色长裙首先映在了唐安的眼里,女子面容娇媚,却不施粉黛,眼中布满的血丝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
“是这位大人接了小女子的差吗?”软风呢喃,像是直吹进了耳朵里。
唐安闻风脸色微变,好在他斗笠没摘,和这女子隔了不少距离。
“大人言重了。”他一板一眼的客气道。
那女子轻笑了两声,软软开口,“大人在室内也不摘斗笠吗?”
“……”唐安习惯了不在外以真面目示人,可青天白日的带个面罩更引人注目,屋外风清朗朗,斗笠虽说有些突兀,可又最合适不过了。
见唐安并不应声,女子也不再提要求,只用软软的嗓音,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她本是好人家的姑娘,被家人卖到青楼谋生,本来干着用真心换银钱的事,日子倒也不难过,但偏偏被情字困住了。
“他说要替我赎身的,但是没有足够的银钱。我是青楼里的大姑娘,拼了命的接客也堪堪凑到我的赎身费,银钱全部交给他后,他说要回家取钱,便再无踪影了。”
女子眼窝弥漫着水汽,泪珠积聚在眼眶中打转。
唐安不语,递上一方帕子给她。
她怔愣了一下,摇了摇头,用袖子胡乱的擦了两下,眼泪晕到桃红色的衣衫上,更像是桃花的花瓣,洒了一地,“公子可会写字?”
唐安点了点头。
“那不知,公子可否帮窈窕给那人写封信。”
写信可是要加钱的。
可面对这般柔弱可怜的女子,唐安终究还是没说出加钱的话,干脆便应了。
于是女子连忙起身去拿笔墨。
这间酒楼,文人墨客常会挥毫作诗,便常备笔墨。
印着桃花香的纸铺在了唐安眼前,窈窕玉手轻台磨着砚条,加点水,墨汁逐渐在这水中打转,慢慢融合到了一起,像一副山水墨画。
“写什么?”唐安出声询问。
窈窕呆愣了一下,“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
见唐安抬头,窈窕连忙解释:“奴,奴喜欢这首诗,背了许久……”
唐安抿嘴,眉头皱了皱,但还是提笔将这首诗写了出来,行云流水,清雅灵秀。
“公子,你的字真好看。”窈窕不禁赞叹。
斗笠下的唐安却暗暗摇头,他是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虽写的一手好字,但细枝末节处皆不够气势蓬勃,他喜欢走笔游龙的那种洒脱,却怎么也写不出。
写完诗,窈窕小心的将信纸折了三折,塞到了一个绣满绿竹的香囊中,香囊正面与背面都绣着一个字:贾修。
想必是那男子的姓名,唐安叹了口气,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了结果,此人骗财骗色,白白惹得窈窕姑娘情伤。
这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是个苦命人,手腕上遮的严严实实,但仍让唐安看到了,衣袖底下是一片烫伤,密密麻麻,顺到了手腕上,还不知没看到的地方有多少伤。
唐安一时不忍再看,干他们这行的,最忌介入雇主因果。
“公子,你后日上午到西楼去寻,他便在那里。”窈窕像是有些不舍,低着头,语气抽泣。
唐安见不得女子哭泣,也不知要哄些什么,扯了信扭头就走,顺道还不忘桌上搁的两块儿银锭,这是定金。
只是走得着急,却没看到他刚一转过身,窈窕飞快一眨眼,眼眶的泪珠消失无踪。
两日后。
茶叶梗在热水的浸泡下沉沉浮浮,茶水颜色暗沉并不清亮,独属于龙井的香味萦绕在鼻尖,钻着想往里去。
不愧是顶好的茶楼,连免费的茶叶水都是用往年的龙井所泡,虽不是新茶,但胜在味道香而醇厚,独有的涩感裹挟舌尖经久不散。
唐安头戴斗笠,坐在大堂角落的位置,一口一口的灌着水,这茶他不喜欢,发涩又不解渴,哪有水来的好喝,但胜在不要钱,唐安便顶着店小二的目光只要了一壶茶水来。
与人接头要先探查情况,此时他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两个时辰了。
此位置不错,正对茶楼大门,来来往往的人都能进唐安的眼睛里,他默默在心里算了算,到现在进一十三人,出了两人……
唐安桌上空无一物,只有孤零零的一壶茶水,小二几次从他身旁走过,见他没有点菜的意思,气得翻了好几个白眼。
这时,茶楼进了两个人,衣着干净,用料讲究,其中一人身材匀称,另一人身胖肚圆,手上带这个大玉环,但唐安一眼就看出来这不似真货,估计只是带出来充面子的水货,不像有闲钱的大老板,但应该是衣食无忧的商贾之人,他们选来选去最后在唐安身边落了座。
一坐下,那身胖的男子率先说话,“小二,给我上半份红烧肉,再来个炒青菜。”
小二连忙应声,“客官,两个人两道菜有些少了,要不看看我家大鲤鱼,再来上一条大鲤鱼怎么样?”
“红烧大鲤鱼?近日都吃乏了,你先上这两道菜,不够我们再点。”
小二嘴上称是,心里却翻了个白眼:又来了个充数的假大方!
还没等他走开,就听假大方在身后喊,“再给俺们上壶茶。”
“张兄,你可不知道,这几日不知发生了何事,我这买卖烛火的小店生日兴隆啊。”
“我倒是有所耳闻。”那瘦子低声道。
“哦?发生了何事?你快与我说说。”
瘦子谨慎得向四周看了看,声量虽刻意压低,落进唐安耳里却仍旧清晰,“太子遇刺了……”
“霍,这可是大…大罪啊,谁敢犯这种事!”像是突然觉得自己声音大了点,胖商人连忙捂住了嘴。
那瘦子叹了口气,“向来皇位斗争,这些都常见,只要不波及我们老百姓就行。”
“还是张兄厉害,这种小道消息都能打探出来。”那胖子说话好听,接了茶杯来替其倒了杯茶。
“也不算小道消息了,太子府周围的官家府邸哪家不知道这事。”
“对对,不像我们就吃着一口辛苦钱,张兄在刑大人家受到重用,日后我还得仰仗张兄呢。”
“不敢,不敢。”那瘦子虽有一番推诿,但面上干笑了两声。
胖子饮了一口茶,摇头晃脑片刻,又耐不住好奇的问:“张兄,你说太子为何要出宫建府?在皇宫内多安全,大内侍卫守的严严实实。”
“自古以来,太子哪有出宫建府的,只有王爷、郡爷才会,而当今皇上子嗣众多,不过一成年都打发到了封地去了,就单单留下了一位……”
话未说完,但胖子心中已然有序,“你是说,三皇……”
“嘘。可不敢说出来,隔墙,有耳。”瘦子偷偷指了唐安一下,说道。
独自品茶的唐安:“……”
那胖子嘿嘿一笑,将一块儿裹满糖色儿的红烧肉放进了张兄的碗中,红棕色带着油脂的汤儿顺着五花肉的纹理滴落在大米上,晶莹剔透,惹人食指大开,“怕甚,难不成他就是那刺杀之人?若是,咱哥俩早都被一并带去黄泉了,不知道黄泉路上有没有这么好吃的红烧肉,来来来,张兄,快尝上一口,我们老王家铺子,日后还得多多依仗您呢。”
“无事无事,你放心,我在邢府一天,邢府的蜡烛台子都从你家买。”
“哈哈,多谢老兄,老兄来,多喝喝。”说罢,递上满满一杯茶水。
唐安听个真切,原来自己刺杀的事已经传了出来,那紫黎殿应该也知晓了,但为何还无人来捉拿他回去受罚,应该还是雇主发了话。
他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哪怕坐在桌前,依旧身板笔直,在这楼中实在突兀。
楼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每个进来的人都会下意识打量一眼唐安。
眼看约定的时间将至,可也没瞧见像是雇主要找的人,还喝了一肚子水饱,唐安无法,招手喊小二,报出包间的名号。
小二一听,瞬间变脸道:“诶呦我的爷,你要是早说你是上头的贵客,哪敢给你上这次一等的茶,跟我来。”
一路向上,不是二楼,不是三楼,在踏上四楼的一瞬间,唐安后背浮汗,像是激发了动物的直觉,被许多人盯上了,看来这负心汉大有来头,要不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好手在暗中保护。
直到进了厢门,被多方注视的感觉才渐渐消失,唐安手中冒汗,背过身关门。
厢房内的奢华扑面而来,令见惯世面的唐安也不由屏息。
整间屋子竟被打造成一座绿木成荫的阳庭,鎏金梁柱间缠绕着精雕细琢的梨木枝干,每一片绿叶都镀着金边,地上错落摆放着珊瑚盆景,其中一株红珊瑚竟有小儿手臂粗细,怕是抵得上一座三进宅院。
沉香木案几上,一盏香炉正吞吐着青烟,那香气初闻是雪松清冽,细品却暗藏药香,想来是掺了名贵药材的养心香。
唐安下意识多吸了两口,顿觉胸中郁气散了大半。
这般手笔,饶是王侯府邸也未必能有。
这时,一道不悦的冷哼自窗边传来,惊醒了唐安。
珠帘掩映处,一袭云纹锦袍垂落如瀑,腰间羊脂玉带流转着温润光华,窗外的阳光为他的轮廓镀上金边,连随风轻扬的衣袍都似沾了碎金。
唐安眯起眼睛,单是这个背影,已透着刻进骨子里的矜贵,寻常富贵人家可养不出这般气度,倒像是……
“你的东西。”他懒得深思,掏出香囊往案几上一掷,丝缎香囊落在鎏金茶托上,发出一声轻响。
接着他便转身欲走。
“站住。”一道熟悉的少年嗓音却倏地出声,那声音如碎玉投冰,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
“孤准你走了吗?”
最后三个字落地时,窗边人缓缓转身。
四周的光华流水般倾泻在他脸上,剑眉斜飞入鬓,那双凤眼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透出与生俱来的矜贵,鼻梁高挺如玉琢,薄唇本该显得冷峻,却因一颗若隐若现的小虎牙,生生添了几分傲娇气。
这不是……太子吗??
唐安只看了一眼,就猝不及防呆滞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