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书房。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童文远死死攥着手中那份薄薄的密函,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全是自己当初在太子面前拍着胸脯立下的保证:“殿下放心,紫黎殿那边臣已安排好,绝对万无一失!”
如今想来,简直字字如耳光,扇得他恨不得当场给自己几个嘴巴子!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太子殿下就是让他祭天都是他应得的!
可……一份悬赏,怎会被两个人同时接下?!
那第一个杀手刀刀冲着殿下要害,分明是要取命!难道除了他们的计划,还有旁人也在悬赏太子性命?
不可能!若真有此等事,他在紫黎殿埋下的钉子绝无可能不报!
等等……要命?
童文远猛地一拍额头,糟了!他记起来了!最初与殿下商定方案时,为了逼真,第一版发出的确实是刺杀通缉令!后来他越想越不安,才紧急派人去替换成刺伤,并指定了自己一手扶持的地级杀手冯九……
原来丢失的那份致命的“刺杀”令,竟是被那亡命徒接了去!而冯九拿到的,是更改后的“刺伤”令。
想通了关节,童文远非但没松口气,心反而沉到了谷底,因为殿下还在等他回话!
书案后,卫舜君慵懒地斜倚着,颈间系着的雪白绸缎,衬得他面色愈发冰雪透白,薄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连带着周身弥漫的阴郁厌世气息中,都隐隐透着一股濒临失控的疯狂。
童文远只看了一眼便觉心惊,殿下这模样……还不如大发雷霆摔杯子砸碗来得让他心安!
“……殿下,虽说……虽说中途出了点小岔子,被个不知死活的宵小搅了局,”童文远喉咙干涩,艰难地挤出解释,“但……但万幸,殿下并无大碍……”
他话音未落,始终一言不发的卫舜君突然冷哼一声,“无大碍?”
少年抬手猛地扯开颈间的绸布,一道狰狞的血痕赫然暴露在烛光下,边缘还微微泛着红肿!
“只差半寸……”卫舜君的声音因伤口牵扯而嘶哑破碎,却字字如刀,“只差半寸,便差点要了,孤的命!这便是你,口中的无大碍?!”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似乎多说一个字都牵动伤处剧痛,只能狠狠闭了闭眼。
童文远被那伤口刺得心惊肉跳,慌忙垂下眼不敢再看,“意、意外!殿下,这当真是个天大的意外!臣是说……幸好,幸好没误了正事!否则若功败垂成,三殿下那边……下回再想抓住他的把柄,可就难于登天了!”
卫舜君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那双幽深的凤眸冷睨着他,书房内死寂一片。
半晌,才缓缓开口,“他是谁?”
“殿下是问冯九?”童文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道:“冯九虽愚钝了些,但身手尚可,对殿下一片忠心……”
“孤问……”卫舜君不耐地打断他,“第一个,要孤命的,是谁?”
童文远心头一紧,“据冯九回报,应是紫黎殿里一个与他抢活的地级同行……”
“呵,同行?”卫舜君脸色越发阴沉。
童文远屏住呼吸,准备迎接即将而来的狂风暴雨。
“孤要他。”
童文远猛地抬头,一脸茫然:“???”要?要什么?尸体吗?
极高的职业素养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没问题,明日,不后日,臣就带此贼的项上人头来见殿下。”砍个抢活儿的杀手而已,简单!
卫舜君闻言,倏地抬眼瞪向他,张嘴似乎想骂人,但颈间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只能强压怒火,一字一顿,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要、他、杀、我!”
“什么?!”童文远如遭雷击,瞬间魂飞魄散,“万万不可啊殿下!此番任务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那贼子身份不明,手段狠辣,若再伤了殿下贵体……”
卫舜君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三分讥诮,七分倨傲,明明白白写着:连个蠢贼都制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改,计划。”少年忍着痛楚,语气斩钉截铁,“事成后,孤要送他……去刑部!”
已经周密部署的计划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童文远张嘴就想据理力争,可对上太子那双燃烧着疯狂与执拗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原计划让冯九行刺太子数次,再暗中留下指向贵妃的物件,如今看来,非得下血本不可了!
“殿下真龙护体,不过一区区杀手当然伤不了您,您放心,臣出马,那小贼必定手到擒来,乖乖替殿下办事!”话刚说出口,童文远便隐隐有几分悔意,但见卫舜君唇角那抹疯狂的笑意稍敛,似乎不再追究他的过失,他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
从太子卧房退出来,童文远连擦把冷汗的功夫都顾不上,立刻冲向后院,“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第一个接‘刺杀令’的混账找出来!”
……
那支箭的尾羽上缠着一缕紫绸,在风中猎猎作响。紫带传令,整个京城也不过寥寥数人能得此召唤。
唐安盯着那抹深紫,眉头微蹙,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竟要召集所有地级以上的杀手?
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荷包,右臂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刺杀太子失败,不仅没拿到赏金,反而还倒赔了二十两。
他急需一笔买卖回血。
紫黎殿的药庐飘来一缕苦涩的药香,唐安刚想拐进去处理伤口,却被门口的老仆一把拽住。
“地级,浮白?”老仆眯着眼,嘴里嚼着茶叶,末了“噗”地吐回茶缸,浑浊的茶汤溅起几滴。
唐安瞳孔一震,强忍住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是我。”
“二楼有贵人等你。”老仆不耐烦地挥手,像是赶苍蝇。
“什么贵人?”唐安皱眉。
老仆冷笑一声,浑浊的眼珠盯着他,“老头子劝你一句,贵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该问的,把嘴缝死。”
唐安心中一沉。
难道,是刺杀太子的事败露了?
二楼的香气比一楼更浓,清冽如雪,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气,像是深宫里熏染多年的冷香。
唐安刚踏上楼梯,那股香气便钻入鼻腔,连带着神台都清明了几分。沿着长廊走了几步,左手边的厢房忽地打开,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浮白大人,请进。”
房门半掩,香气更甚。
屋内,一名年轻女子端坐案前,约莫二十出头,一身京中最时兴的云锦裙装,耳坠上两颗鸽血红的宝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指尖轻扣茶盏,茶汤澄清,雾气氤氲。
“先生不妨先喝口茶。”她抬眸,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
唐安扫了一眼那茶盏,雪杉新芽,出自雪山上的新冒出来杉木的绿芽,喝起来带着一股雪脉的冷冽,延年益寿的好处说都说不来,每年就产出这么一十二斤,没想到这紫黎殿有些本事,竟能搞到宫里头都稀缺的物件。
不过他不懂得这么多,只觉得烫嘴后味儿泛苦,不如街面上常见的麦茶好喝。
可雇主所赐,哪敢不喝。
于是,他喝一杯,她便添一杯。
走了几个循环,唐安灌了个水饱,直到壶里再倒不出来一点,他才忍不住问:“不知贵人召见,有何吩咐?”
女子微微睁大了眼,似是诧异,“你竟不知我是谁?”
唐安一脸茫然。
她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缓缓道:“我是你的雇主。”
“刺杀太子的悬赏,是我颁的。”
空气骤然凝固。
唐安脊背发凉,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茶盏。
他昨日才刺杀失败,今日雇主就亲自找上门,莫不是要兴师问罪?
女子见他神色紧绷,忽地笑了,“先生不必紧张。”
她说着,从身边取出一鼓鼓囊囊的荷包,从清脆的碰撞声来看,里面至少有上百两银钱,银锭撞击在桌面上发出叮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厢房里格外清晰。
唐安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黏了上去,还没等脑子反应过来,手已经鬼使神差地把锦囊揣进了怀里。
女子见状,笑意更深:“定金二百两,事成之后,赏金翻倍。”
赏金……翻倍?!!刺杀太子的悬赏原本是五千两,翻倍便是一万两!
唐安握着茶杯的手指都在打颤。
半晌,他喉结滚动,强压住狂跳的心,“贵人可还有别的条件?”
不然平白无故多出这些钱,除了碰见冤大头他当真是想不到别的解释了。
女子垂眸,指尖轻轻划过茶盏边缘,嗓音轻得像一缕烟。
“我要他……”
……
下月中,内城楼门前,太子要死于弓箭之下。
这是雇主的要求,虽然唐安听说过紫黎殿只要银钱到位,需得满足雇主的一切要求,但以前的任务最多在方式上选择,哪里向这种,时间,地点,人物以及死法,通通规定了个遍,像是一部折子戏里主角谢幕一般的荒诞场景。
但怀中揣着的二百两有棱有角的压迫着唐安的胸口,同时一万两的巨款像是新鲜出炉的蜜糖,粘的唐安张不开嘴说出讨价还价的话。
原本唐安还以为雇主是个温柔和善的女子,但没想到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生生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一名成熟的杀手,从不询问雇主背后的原因,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可是职业标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身怀绝技掌握十八般武器的他,唯独不擅射箭怎么办……
“嘶——”
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让唐安迅速回过了神。
季老头已然收手,口中还叼着根线头。
等……等,线头???
唐安迅速低头看向伤口,歪歪扭扭的刀伤被缝衣服的细线封住,确实不再出血,但丑陋的如同一条盘蛇窝在他的臂膀之上,他头一次见这种治疗方式,结结巴巴的张嘴询问。
“季老,这是……”
“哦,这是老夫近日潜心研究出的新型包扎术,以针线缝合伤口,再加以药效,还不留疤,岂不美哉!”季老头砸吧了两下嘴,继续道:“你放心,虽说老夫缝的不如绣娘好看,治你的伤却是绰绰有余。”
他口中含着针也不影响说话,泛着冷光的的针尖晃得唐安眼睛脑袋生疼。
唐安因为雇主的事耽误了些许时辰,点穴过了时限导致血脉淤积差点死在药庐旁。
季老的医术能活死人肉白骨,想毕必救他回来没什么大事,最多自己以身报恩试验试验季老的新药就算了。
没想到这次季老十分好说话,虽然施金针之数八十八针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但还是面带笑意,没想到是在这等着他呢。
“季老,要不你还是用传统方法,上药包扎,我身体健壮好得快。”眼瞅着季老头吐出拿着针放在烛火上消毒,又要给他再来一下,唐安连忙开口。
没想到,季老头听到着眼皮子都不翻一下,上下嘴皮子一碰,吐出令人十分心寒话,“老夫今日金针免费,金疮药二十两。”
二十两?这不要了唐安的老命!
唐安脸色憋得通红,反驳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季老头见状,在唐安的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下了最后一针,还贴心的打了个死结,然后拍了拍他受伤的手臂,往旁边一指,“去,喝药,别堵在这儿。”
炉火上热气腾腾的煮着一壶药炉,打着旋的草药味儿直往唐安鼻子里窜,还没喝到嘴就觉又苦又涩。
唐安拢了拢耷拉在右臂上的衣袖,及其不情愿的拾出一张碗来,然后倒了小半碗药汤,褐色的药汤在白瓷碗中来回摇晃,像是要把苦味儿散尽了,才好入嘴。
“少喝一点,十两。”季老头恶魔般的话语传了过来,令唐安浑身打了个战栗。
唐安捏着鼻子猛吞下肚,热烈的药汤将他的上牙膛子烫的失了味儿,连连灌了两杯凉水才缓了过来。
老季头此时又在看诊,受伤之人是个与他年岁差不多大的男人,梳着一丝不苟的高马尾,却又有一根呆毛倔强地立在头上。
他同唐安一样,刀伤,但并不严重。
唐安站在帘子后,偷偷瞥了好几眼,只觉有些熟悉。
那身形好似在哪儿见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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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