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有了粘稠的质感,那些漂浮的、发出细微音阶的发光粒子,在接触到公理周身那无形的秩序力场时,像是铁屑遇到了磁铁,纷纷偏离了原本漫无目的的轨迹,开始围绕着他进行精确的、匀速的圆周运动,形成了一圈忠诚而沉默的微光卫星带。他将这个光怪陆离的领域的影响坚决地排斥在外,如同在混沌的海洋中撑开一个透明的、绝对理性的气泡。
他站在那儿,身姿挺拔如标尺,与周围不断扭曲、变幻、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目光锁死在几步之外那个笑容灿烂却难掩苍白的家伙身上,声音平稳得像一条拉紧的、没有丝毫波动的水平线,听不出半点刚刚经历空间颠簸的狼狈,只有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冰冷质问:
“解释。关于刚才中断传送的‘否定’力量,关于你的即时出现,以及,此次强制性空间位移的目的。”
他一向如此,用语精准,剔除所有冗余的修饰和情绪,直指核心。每一个词语都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棱角分明的积木,严丝合缝地构筑起他逻辑的堡垒。
异闻夸张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摊开双手,一副面对榆木疙瘩无可奈何的模样。“我说秩序先生,你脑子里除了目的、报告和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条款汇编,还能不能装点别的?比如,最基本的社交礼仪,像是‘谢谢’?刚才要不是我反应快,你那蹩脚的、毫无艺术感的传送通道,早就被那股‘静默’之力给咔嚓掉,然后你这块完美的秩序基石,还不知道会被甩到哪个正在归墟的定义域残渣里,跟着一起‘溶解’殆尽了。”
“静默?”公理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带着不祥意味的词汇,如同雷达锁定了一个新的信号源。他的内部数据库开始高速检索,但关于这个特定称谓的关联信息寥寥无几。
异闻没有直接回答,他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放松,踱步到旁边一块像是融化的彩虹偶然凝固而成的大石头旁,懒洋洋地靠了上去。那石头被他靠着的部分,竟然柔软地凹陷下去,还发出了类似满足的咕噜声。他享受着这怪异座椅的支撑,才抬眼看向公理,那双总是闪烁着混沌与戏谑的眼眸里,难得地渗入了一丝凝重,如同清澈的油彩里滴入了一滴墨。
“就是字面意思。让一切都安静下来,归于虚无,彻底的不存在。不是混乱,不是悖论,是比那更彻底、更终极的……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描述,“刚才打断你传送的就是那玩意儿。啧啧,纯度还挺高,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像是要抹去一切不该存在的‘错误’。”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公理一眼,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公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在他那张通常是完美无瑕的、如同大理石雕像般的脸上,几乎算是一次地震。异闻的话里充斥着大量未经证实、风格浮夸且主观臆断的信息,但他提到了“基石大厅”和那股力量的本质是“归于无”,这与他接收到的最高优先级警报以及自身刚才的切身体验产生了高度吻合。这不再是简单的巧合可以解释。
“来源。组织。目的。”公理抛出了三个关键词,像三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水面,要求激起确切的涟漪。
“一群认为现有宇宙太吵闹、bug太多,需要彻底重启甚至格式化的疯子。”异闻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鄙夷,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们自称‘静默之手’。以前只是在边缘地带小打小闹,清理一些他们看不顺眼的‘噪点’,没想到这次玩这么大,胆子肥到敢直接去动底层代码库了。看来是积蓄了不少力量,或者……找到了什么倚仗。”
“静默之手……”公理低声重复,意识深处,更庞大的检索程序启动,调动着理型俱乐部情报网络的所有相关权限。反馈回来的信息依旧贫乏,只有一些零散的、被标记为“边缘破坏性组织”、“威胁等级低”的记录,描述他们进行一些针对小型、不稳定定义域的“清理”活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拥有能正面干扰基石大厅强大防御体系、以及施展出刚才那种级别“静默”力量的能力。要么是情报系统出现了严重的盲区和滞后,要么,就是这个组织隐藏得远超想象的深。
“你的情报来源及其可靠性。”公理追问,他的怀疑如同实质的力场,更加沉重地笼罩向异闻。在这个由混乱主宰的领域里,任何信息都必须经过最严格的交叉验证。
异闻笑了起来,带着点自嘲和看透世情的玩味:“因为在我们‘寂静革命’内部,这群追求死寂的疯子也是不受待见的异类啊。明白吗?我们追求的是打破‘理型俱乐部’的垄断,是释放被你们压抑的无限可能性,是创造一个更自由、更多元的世界。而他们?”他嗤笑一声,“他们追求的是终极的、死一样的寂静,是万籁俱寂,是一切意义的终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不是一路人。只不过,池塘就那么大,偶尔总会听到一些风吹草动,关于他们越来越极端的言论,关于他们暗中搜罗‘同道中人’和特殊‘工具’的传闻。”他耸耸肩,“以前只当是噪音,现在看来,有些噪音其实是警报。”
他站直身体,仿佛卸下了刚才那片刻的凝重,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好了,免费情报分享到此结束。再问下去,可就要收费了。现在,说说我们的事。”
“我们?”公理语气平稳,带着一种将对方置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仿佛在讨论两个毫不相关的数据集合。
“对啊。”异闻走近几步,完全无视那圈绕着公理旋转的、散发着排斥气息的光粒卫星带,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遥,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力场边缘那细微的、相互摩擦排斥产生的、近乎实质的滋滋声。这个距离,对于注重边界和安全的公理来说,已经是明显的入侵。“我刚才,算不算在‘静默之手’的威胁下,保全了你这位理型俱乐部的宝贵资产?按照你们那本厚得能当砖头用的《交互准则与伦理守则》——别否认,我知道你肯定能全文背诵——第三章第二节,关于‘非敌对第三方在危急情况下提供援助所产生的义务’的条款,你是不是欠我一个‘在合理范围内且不违背核心原则’的人情?”
公理沉默着,如同进入了待机状态的精密仪器。但他的内部,逻辑分析程序正在全速运行,处理着异闻提出的命题:目标行为(尽管动机不明且手段粗暴)确实中断了未知敌对力量(静默之手)的攻击,并将己方单位从高危、不稳定且可能致命的异常空间状态中,转移至当前领域(虽然该领域性质不明、规则怪异,但截至目前未检测到直接攻击性)。从行为结果论分析,该干预客观上避免了己方单位可能遭受的严重损伤甚至存在性危机。结论:基于《交互准则》,债务关系成立。
“……可以如此认定。”公理最终开口,声音依旧像冰冷的金属摩擦,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清偿方式。提出你的具体要求。”
异闻眼睛一亮,那点残存的凝重瞬间被驱散,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活力,焕发出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光彩。“简单。陪我聊聊天。”
公理:“……” 即便是他那强大的情绪抑制系统,似乎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卡顿,无法立即处理这个过于“非标准”的请求。
“你看,”异闻开始在他身边缓慢地踱步,像个审视自己作品的艺术家,又像个在陷阱旁徘徊的猎人,“我们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永恒集市’的规则扭曲,到‘昨日回响’的记忆涟漪,每次都是你追我逃,你修复我破坏,你定义我解构……循环往复,多没新意。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不好奇我为什么总是好像跟你过不去?不好奇我搞出这些动静,到底想在这个无趣的宇宙里找到什么?不好奇……我这个被你们定义为‘错误’的存在本身,内部到底是怎么运行的吗?我的‘源代码’是什么?”
他的话语如同带着无数细小的钩子,试图撬开公理那由绝对理性和严密逻辑构筑的外壳,找到哪怕一丝缝隙,将混沌的种子植入进去。
“你的动机和行为模式,属于需要被修正的异常数据集合。其运行机制,基于现有观测,不符合宇宙效率与稳定最优原则。对其进行深入解析,在当前任务优先级排序中,不具备必要性。”公理给出了一个基于纯粹功利主义的、标准化的答案,试图将这次对话拉回他熟悉的、安全的轨道。
异闻嗤笑一声,笑声在这怪异的空间里荡开小小的涟漪,引得几个漂浮的几何体改变了旋转方向。“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永远只会用‘异常’、‘错误’、‘不符合原则’来标签化、甚至污名化一切你们无法理解、无法纳入你们那套冰冷体系的东西。就像你现在,依旧无法用你那套完美的逻辑,定义我为什么在集市上最后‘不想反抗’一样。”
他又提到了那句话,那个让公理逻辑核心产生过瞬间凝滞的“异常数据包”。
公理感觉到自己核心处理器的运行似乎产生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延迟。那个未被成功解析的事件,像一颗无法消化的石子,依旧留在他思维的消化道上。
“所以,”异闻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公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挑衅,却又隐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的笑容,“就用你欠我的这个人情,换一次真正的、开诚布公的谈话。我保证,不涉及理型俱乐部的组织机密,不刺探你们的作战部署和防御弱点。就只是……聊聊。聊聊你,和我。聊聊秩序之外,混乱之内,那些无法被简单定义的东西。怎么样,公平交易吧,秩序先生?”
周围的怪异环境仿佛也在呼应着他的话,那些漂浮的、变换不定的几何体同步闪烁了一下,脚下的琥珀色地面微微起伏,如同活物的呼吸,空气中那些音阶光粒的流动也似乎变得更加活跃,像是在无声地催促、怂恿。
公理沉默地看着异闻。对方的提议,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毫无逻辑,毫无效率,充满了不可控的变量,完全不符合他处理事务的标准流程和风险控制原则。在他看来,清偿人情的最优解,应该是完成对方提出的一个具体、可量化、有明确起止点的任务,而不是进行这种开放式的、情感导向的、结果难以预测的“聊天”。
但。
那个关于“不想反抗”的异常数据包,依旧占据着他的缓存,像一个等待破解的谜题。
那股强大的、性质未知的“静默”力量,以及它背后那个可能威胁到整个秩序宇宙根基的“静默之手”组织。
异闻此刻眼神深处,那并非全然戏谑的、一丝他无法用现有情感模型准确分类的……是期待?是试探?还是某种更深沉的、被掩盖的东西?
多重变量的涌入,使得简单的“拒绝”选项后面,跟随着一连串难以预估的后果和潜在的风险,尤其是,他们现在处于一个由对方主导的、规则不明的定义域中。强行冲突或拒绝合作,可能导致债务无法清偿,甚至引发更直接的对抗,在当前情报不足的情况下并非明智之举。
经过一次极其短暂(但对公理而言,这种涉及复杂情感和社会性变量的权衡已算得上漫长)的利弊分析与概率计算后,他得出了在当前复杂情境下的、局部的、条件严格的最优解。
“……可以。”公理最终说道,声音如同最终落下的闸门,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同时也补充了确保控制权的严格条件,“时间限制:标准计时单位十五分钟。话题范围:需经我方实时审核。若任何问题触及敏感领域、核心原则或可能引发逻辑冲突,我有权拒绝回答并不承担后续责任。”
异闻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像阴霾天空突然绽开的阳光,带着一种纯粹的、几乎具有感染力的喜悦。“成交!”
他兴高采烈地打了个响指,他们身旁那融化的彩虹石头边上,凭空出现了两把看起来异常舒适、造型却歪歪扭扭、仿佛还在微微蠕动呼吸的扶手椅。异闻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了进去,整个人陷进那柔软的、仿佛有生命的靠背里,发出满足的叹息。
公理则站在原地,冷静地审视着属于他的那把椅子。他的定义力场微微波动,如同无形的刻刀掠过。下一秒,那把歪扭蠕动的椅子发出一阵细微的、类似委屈的呜咽声,然后被强行“修正”成了一把线条硬朗、棱角分明、材质稳定、符合所有人体工学数据的标准座椅,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异闻看着他的举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里嘟囔着“毫无情趣的木头疙瘩”,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在“活”的椅子里陷得更舒服些。
“那么,”异闻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看向已经端坐在“标准座椅”上的公理,那眼神像是要穿透他理性的外壳,直抵最深处。“第一个问题,纯粹出于我个人那点你们看来毫无价值的好奇心——”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营造出悬念,然后才慢悠悠地,清晰地问道:
“——在你们那套追求完美和永恒的秩序眼里,‘爱’这种东西,究竟被定义为什么?一个需要被优化的社会性算法?一种导致逻辑混乱的冗余情感?还是……一个你们至今无法成功解析,也无法从系统中彻底删除的,最高级别的‘悖论’病毒?”
问题如同一条滑腻而危险的鱼,猝不及防地钻入了公理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逻辑水域,试图激起一片无法预料的、可能颠覆一切的混乱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