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低沉,每个字却都清晰异常,就似在每个人耳畔说话一般。
裴萸不解道:“为何是五十六名?”
阿秋答道:“因为《韶》、《武》所需人数,是六十四名。有八名人选我已定下,从神獒营中选的,便是五十六名。”
如裴萸所说,她要带回宫中的,不仅是因为奉了天子诏令,不得不入宫,实则心怀不驯的神獒营贵族武士,而必须是心悦诚服,心甘情愿为大衍排演这一出舞乐祭礼的尽忠之士。
而对于军队来说,最直接简单的征服人心的办法,便是以武力打过,以生死决胜负。
这五十六名由裴萸带领,与她一决胜负的武士,便将是她带入乐府习舞的人选。
裴萸向来指挥若定,但此刻却感觉,自己对局势完全失去了控制。
即便以她自幼被父亲裴元礼亲身训练出来的武功,她亦没有把握同时对上五十六名神獒营兵士。更遑论还有她自己亲自下场。
她瞥了一眼上官玗琪,心中盘算,以阿秋在城门口接她那一箭的功力,应与上官玗琪功力相若。若换了上官玗琪下场,并带领五十六名神獒营军士,她自问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她固然是邀阿秋决斗,但当此外患当头时,她并没打算杀死或者重创阿秋。
如是她与阿秋单打独斗,很多分寸便可以控制,但若五十六人一拥而上,刀枪无眼,连她自己也说不好会出现什么情况,故此犹豫未定。
上官玗琪却极有信心地道:“就如司乐大人所言。”向四周的神獒营军士喝道:“有人自愿者,便可下场。本人上官玗琪,在此作本场决斗的见证,但各位要明白一事,刀枪无眼,下场者死伤自负。”
上官玗琪随着阿秋和裴萸纵马而来时,便有人从她的一身白衣和背后所负的“冰篁”,猜出了她是何人。毕竟在南朝,门阀第一剑手上官玗琪的名字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经她口亲自承认自己便是上官玗琪,这影响力又不可同日而语。
她故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果然听到最后一句,原本鼓噪不休、跃跃欲试的绝大部分军士,忽然之间便没了声息。
神獒营军士固然好勇斗狠,却也不是傻子。
且不说阿秋此刻握剑屹立场中,便有隐压全场的气势。就凭她“少师传人”的名头,和徒手接裴萸一箭的实力,在场的神獒营军士便心知肚明,别说一般士兵,哪怕神獒营如今的数十名高级武官,也不会是她对手。
若能一拥而上捅刀子讨便宜,赌的是运气,只要自己不被她锋芒所指,见机躲闪得快,死的那就是旁人。
但若只剩下五十六个人在场中,被她刺中的概率便是大大提高。
如上官玗琪所说,刀枪无眼,生死自负。虽说阿秋放李重毓出城,是捋了神獒营乃至建章师的虎须,建章师上下人人得而诛之,但这“诛之”的使命若具体而微地落到自己身上,要押上自己一条命,那便有些不值得了。
他们人人都是作威作福的官宦子弟,却并非街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地痞流氓,还是极爱惜自己的小命的。
因此,上官玗琪此话一出,几乎所有的普通士兵,便又向后退了些许。
而剩下不退的均是高级将官,却也都不肯轻动,都在权衡自己的斤两,以及己方联手作战的实力。
上官玗琪轻轻一句话,就拨转了整个局势。由此亦可见本朝剑仙之能。
裴萸没料到她只言片语,便将形势倒转过来,差没气笑。
她冷然喝道:“有什么好怕的!既然决斗,自是生死不论,听天由命!”
这句话说完,她已然一掀盔甲,自马背上飞跃而下,倒提“回龙槊”,稳稳落在阿秋正前方五丈之处。
她解去盔甲,露出其内武士劲装,是为公平:阿秋并未穿戴盔甲,故此她也不穿,是回应上官玗琪所说“刀枪无眼,下场者死伤自负”的约定。
见得主帅已亲自下场,神獒营军士们又开始沸然欲动。
但却仍只是表情跃跃欲试,却没有人真的敢动。
到得此刻,阿秋亦终于明白了裴萸为何非要让自己来神獒营这一趟。
不仅是因为要复仇,而是如今的神獒营,大约亦等同于具体而微的建章师。
在面对弱小的对手时,神獒营是可以一鼓作气,群起而攻之的。因其刚愎、鲁莽、狂躁的风格,面对着弱于自己的对手,必会兴起骄悍自矜的战意。
就如她初出现于神獒营中时,那铺天盖地的敌意和挑衅意味。
但若面对强大至于恐怖地步的敌人,当神獒营冷静下来时,官僚习气和作风便尽显。人人皆愿摘胜利之果实,却人人都不敢不愿作那必死的第一人。
这便是兵法所谓的“骄师”。
在以往平定内乱的战争中,建章师也许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是站在装备和人数均稳占上风,己方又是正规军,而对方可能只是临时起兵的乌合之众的情形下。
但若正面对上残暴肆虐,横扫中原大地的北羌铁骑,恐怕便会出现如现今一般,一盘散沙的情况。
阿秋的脑海中,快速的闪过这些念头,却尚未有结论。
她惊异于此刻自己身在校场,手握“镂月”,却仍然拥有如此超脱清晰,俯瞰全局的思路。
就在此时,神獒营高级将领之中,一个身形颀长刚劲,颧骨瘦高的男子,不动声色走到裴萸身后,向着阿秋一抱拳,微笑道:“神獒营副统领裴傲,愿附裴帅骥尾,向司乐大人请教高明。”
这人细看来,五官气质却与裴萸有三四分相似,只是没有裴萸那般明艳张扬。他虽然直视阿秋说话,目光却是左右逡巡,显然可见的心思活络。
这人既然是副统领,那么身为主帅的裴萸下场,他是不能不下场的了。
裴萸却没有任何神情波动地道:“此乃我裴氏宗亲,是我堂兄。故他所用之兵器,亦是我裴家的回龙槊,司乐大人要小心了。”
阿秋这才恍然。神獒营为裴元礼的亲卫营,故而起用裴氏子弟督营再正常不过。只是看裴萸的样子,似乎与这位堂兄关系并不大好,还特意警告她,裴傲所用的兵器也是回龙槊。
实则恐怕在裴家乃至于神獒营,裴傲便是裴萸之下的第二高手。这也是为何他第二个下场。
裴傲下场之后,他身后的几名级别略低的军官,也都讪讪然步出人丛,分别来到裴傲和裴萸身后。
阿秋心想这一轮,倒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把神獒营的核心将官都筛了出来。也不知道当初向乐府索要张蛾须、崔绿珠的人当中,有没有这些人。若有,今日倒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高级将官都出列了。人丛中又闪出一人,蜂腰猿臂,手提弯刀,看服色是低级军官,但那扑面而来的刚毅凌厉气势,却是令人一见便印象深刻。
这人以极轻声音谦虚地道:“神獒营校尉殷商,愿向司乐大人请教。”
他这一动,其身后又跟出十多人来,但这些人身份却不一了,有的是与他一般等级的校尉,有的职级更低些,还有些是普通士兵,这些人都闷声不响,散往各处,却是不动声色将阿秋包围在正中。
粗看时,似是锁定攻击对象。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若攻击一旦发起,亦可以无处不在地,为她提供逸走的方位和门路。
此刻阿秋心中的剧震,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她记得这个名字。神獒营校尉殷商。
那还是她刺杀黄朝安那一夜的事。
黄朝安强令孙内人深夜去见他,打算借神獒营的力量,将一直抵挡他的魔爪深入乐府的孙内人彻底清除。
若只有他一人,孙内人若出任何意外,承华令安公势必会问到他头上。
但若神獒营的人来处理,那么无论找任何理由,譬如前往神獒营的路上坠马而死,又或者饮酒过多堕井而死,以安道陵的职权,都不可能去讯问神獒营的人,更无法查验事实真相。
而那一夜神獒营来的人,便是这位殷商。
殷商想来亦是完全没有料到,黄朝安召来的舞伎居然会是她。他无所适从之余,立刻向她打出了刑风堂的通讯手势。
由此阿秋便知道了,他不但是二师兄墨夷明月的人,且是刑风“八骏”之一。
阿秋亦作出手势回应,着他别插手任何事,静观事态变化即可。
而后,阿秋当着他的面,将烛剪刺入了黄朝安的胸膛,随即放声大叫,令所有舞伎一拥而入,报知乐府官员,黄朝安欲行非礼,于争执间被她们不小心刺死。
而整个过程,殷商果然如她所命,一直默然作壁上观,也没有将神獒营攀连进去。
于是此事最后的处理结果,便是舞伎不服乐正常年欺凌逼迫,奋起反抗,不慎失手,再不涉及任何人。
至于殷商,在阿秋动手刺杀那一刻,他可以是去早了,也可以是去晚了,总而言之便是没有来得及阻止。刑风堂的人,自然有办法应付裴夫人的问话。且这一结果没有扯到神獒营,已算是他尽职尽忠,处理得不错了。
但阿秋没有想到,此刻会在这里,再见到他。
而他身后随之跟出的十多个人,必定就是这些年,刑风堂在神獒营中卧底的人手。
顾逸曾经向阿秋说过,主宰建章西市的势力,分为两半。明面上的一半,属于建章师;而暗地里的一半,便属于她师兄墨夷明月的刑风堂。
对于与自己有竞争关系的势力,墨夷明月不可能不下暗桩和卧底。
这些人散布开来的方位,便隐合着刑风堂群攻的阵法“险死还生”。
是必杀之局,却也是化死为生之局。
这些人使用此阵,是向阿秋表明,必会全力协助她逃出生天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