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那个孩子真的还活在世间,也许裴夫人穆华英便是世界上除了谢朗之外,最有可能知道她下落的人。毕竟穆氏在前朝就执掌廷尉天牢,眼线遍及宫中京城。以刑名世家穆氏的力量,将整个京城倒转过来掘地三尺,都是有可能的。
阿秋与在场的所有人一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等待着穆华英的解释与答复,却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了完全不同的原因。
穆华英低沉的声线在殿中响起:“前桓帝女,并非一定得是末帝司马炎之女。”
她这一句话说出,在场之人原本还有窃窃私议之声,却登时均住了口,一大多半上年纪的老臣,则露出恍然之色,却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左相上官祐。
而阿秋及与她同辈的诸人,却多是表情愕然,显然他们都没有听说过这位,非司马炎所出的“前桓帝女”。
上官祐的脸色却已铁青,比之前提到以门阀之女代公主出嫁时更甚,一把胡子几乎都吹了起来,喝道:“此事绝无可能!”
穆华英似笑非笑,转向上官祐,不急不缓地道:“看来右相大人已经知道,本夫人指的是何人了。右相大人又何必急着否决呢?其实出嫁北羌,也不一定就是一件坏事,再说,您纵然拒绝,也应先问过本人意愿,而不是此刻就一口回绝。”
她的目光在上官玗琪身上掠过,悠悠地道:“您已拒绝了让上官首座出嫁,此刻又不加思索便拒绝我的替代方案,看来如今的上官家真是不比从前,当真是半点也不想为国分忧啊。”
上官祐明知穆华英在激他,仍旧气得脸色发白,道:“我此刻乃上官家族长,夫人所指的,无非是墓地那人。但她虽为前桓皇女,却也是我上官家的长辈,姓名录于我族宗牒家谱,又岂可再嫁?我身为族长,当然可以当面拒婚!”
上官玗琪闻言,却是神情剧震,想来是她从来不知道这一节。
阿秋却忆及上官玗琪提过,上官家中有三人,是令她难以割舍的。一是姑母熙宁皇后琰秀,一是十三叔公前中书令上官谨,而第三人,便是那位在墓地教她习武的瑶姑姑。只不知他们此刻所说的,是否便是这位瑶姑姑。
穆华英微笑道:“前桓的琅琊郡主当年嫁入上官家,人人皆知那只是个幌子,其目的只为了学习上官家的传世剑法。琅琊郡主甚至从未与那位承诺娶她的上官家的老太爷见过面,据说一顶红轿抬入大门,连二门都未入,她便掀了盖头自去墓地习剑修行。其操行高洁,可慕可叹。只不过人是活的,这么多年过去,或许她的想法会有改变。”
上官祐原本怒不可遏,此刻却不得不沉住气,尽量令自己冷静下来。
穆华英在前代飞凤四卫中素以城府深远,谋事缜密闻名,她既然于此刻提出这个人来,怕是事先早已有了定计。
平心而论,若非要和亲,若上官玗琪坚执不肯,那么穆华英的女儿裴萸将毫无疑义的成为第一人选。且上官玗琪之于皇家的亲疏远近,若论责任,本就不像裴萸这般无可推卸。
穆华英乃何等心狠手辣、坐言起行的人物,当年便有“素手阎罗”之称,无论于公于私,她绝不可能令女儿去走这条路,也必定会设计自保。
虽然宸妃已经说了,亲可以不和。但那很大程度上,是要付出立刻全面投入战争的代价。即便为国家考虑,穆华英以几等于皇长姊的身份谋划,也不可能完全放弃和亲这条路。
因此她提出墓地里这人,实是心机深远,所谋亦可说万无一失。
论身份,琅琊郡主是前代皇女,拥有司马皇室血统,论血统怕比如今的新晋皇室谢家,还要源远流长地尊贵几分,毕竟是历代帝王之家。只需本朝再册封一次,认为公主,那便是贵上加贵,尊上加尊,北羌不存在不承认的可能。
而若论背景,只如今几位数得出名字的名媛贵女,上官玗琪背后有上官世家,裴萸有穆华英和建章师护着,樊连城背后是西北军,人人均是根深树大,不可能轻易动得了。但这位琅琊郡主司马皇女,家族早灭,如今孤身一人栖居上官家的墓地,至于朝中之人都担心祸及己身,谁也不会为她说半句话的。
固然她名义上是上官家的人,连而今的族长上官祐都不得不称她一声叔祖母。为了上官家列祖列宗的颜面,必是不会轻易答应让家族长辈二嫁的。但如穆华英所说,他不可能既拒绝献出上官玗琪,又拒绝献出这位琅琊郡主。只要穆华英开了这个口,他就必须至少二取其一。
否则落在所有人眼中,这种行径必定都是自私自利,不识时务,只顾护着自家人,难道别人家的人就活该白白牺牲?
就算不想牺牲自家的亲侄女,这点人人理解。那么一个无依无靠,与上官家其实无亲无故,不过托庇其家族之下的前朝孤女,难道也不能献出,而非要其他家族献出自己的亲女儿?
其间公心私心交错,势利与情谊混杂,但穆华英这轻轻一句话,上官祐是已被架在火上,若无妥当说法,今日必难以交代。
上官祐待得胸中气平,方始冷静地道:“裴夫人为何不考虑令爱裴大小姐?以本相看来,裴大小姐才是当之无愧的合适人选。裴家五代军门,将门虎女,且夫人身份尊贵。说到实权与名位俱有,怕在本朝无出裴大小姐之右。既享公主之尊,理应替国家尽公主之义。”
他终于挑明了话头,皆因一味找理由拒绝推辞,在论辩上便落了下风,显得心虚理亏,不如反客为主,质问穆华英为何不献出裴萸。
穆华英显然早有预备,冷冷道:“正因萸儿乃裴家五世军门之后,建章师唯一的继承人,因此才不能令她出嫁。试问萸儿若嫁去北羌,今后何人能指挥得了建章师?难道右相你能么?”
她这一句虽然是为了保住自家女儿,但却无人能否认是实情。
裴萸乃是大司马大将军东光侯裴元礼唯一的女儿,而建章师是裴家数代经营的基业。若去了裴萸,就连裴元礼夫人穆华英,必然也指挥不动建章师,因为在建章师的心目中,穆华英的首要身份是皇长姊,而并非裴家人。
上官祐果然被问得哑口无言。穆华英针锋相对地顶了这句之后,随即口气缓和,道:“萸儿是如此,而上官大小姐亦是如此,她乃南朝数百年来未有的剑术奇才,即便为国家计,亦不能将她献出,但司马瑶又有什么非留不可的必要?她在前桓,已是锦衣玉食的郡主,举国覆灭,她既未如司马皇室和令叔公上官谨一般殉国,亦未于国家做半点贡献,到得此刻,有个替国分忧的机会,不正应是她出力的时候?”
她这番话连消带打,先给足上官玗琪面子,表态上官玗琪可以不必去,但要点却在后半句:既要护着上官玗琪,那堂堂上官世家,总不能一子不弃、一毛不拔吧?
而到此刻,阿秋方知这位琅琊郡主,上官玗琪亦师亦友的长辈,果然便是叫做司马瑶。难怪上官玗琪叫她“瑶姑姑”。
此时穆华英却不容反驳,再进一步咄咄逼人地道:“且司马瑶并非一般弱女子,她既在上官家墓地修习剑法多年,若真在北羌遇上什么事情,必也足有自保之力,难道你们上官之剑,抵不过北羌之枪么?”
上官祐本非敏捷善辩之人,乃是敦厚君子,穆华英这般有备而来,连消带打,他便明知不妥,却又应答不来,只是怒容满面。
阿秋见得上官祐无言以对,他肩下伫立的上官玗琪,此刻脸上便现出坚毅神色,想要出列。
阿秋心知她要做什么,立刻以传音入密道:“大小姐万万不可!”
上官玗琪即将迈出的步子,这才收了回去,犹豫地瞧了一眼阿秋。
阿秋情知上官家的风骨,是从无怕事怕死之人,否则也不会前有琰秀离经叛道,后有上官谨自缢殉国殉友。上官玗琪刚才见叔父被逼迫无奈的情状,便想出列自请和亲。因为以上官玗琪的个性,必然是不可能让她的恩人瑶姑姑被迫和亲北羌的,她宁可那是她自己。
她已失去了对她至关重要的姑母上官琰秀,又岂能再坐视另一位对她多加照拂的家族长辈再次步上同一后尘?
但此刻此事未定,哪怕由上官祐拖着敷衍,也可能还有转机,上官玗琪这一出列应承,那便是当着南朝诸臣,众目睽睽之下应下此事,日后纵然想要改变,那也是千难万难,几乎再无可能。
阿秋心中电转,快速盘算有什么方法可以应付过此一劫。
她与上官玗琪的眼神交替,早已落在了一侧公仪休的眼中。公仪休这时便一整衣袖,出列微笑道:“其实与其这般,非逼着人家孀居多年的长辈再嫁,本相还有个更好建议给裴夫人。”
公仪休这一开口,于众人却又有石破天惊之感。
因公仪休在兰陵堂虽为策士之首,号为言辩第一,但到得他真正做官以后,处事风格却是低调稳妥,能不表的态便不表,能不说的话便不说。这也是为何他年纪轻轻,便能在门阀林立的朝堂身居高位的原因。
似这般在风口浪尖发言,于他仕途以来,恐怕尚属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