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不独行 第44章 神沐节

郑国，喜都。

漪澜河边，手腕上绑着七彩绳的圆胖小童拽着母亲的衣角，半个拳头塞进嘴里啃着，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河上大大小小的游船中，最为精致的那一艘。

一只芊芊玉手撩起半卷遮帘，已是黄昏将尽，游船陆续点灯，少女朦胧的侧颜不甚清晰，那小童正盯地入迷，却被他的父亲一把抱起——

"坐沐船，放星灯咯！"

待那孩子回头再找，终是惊鸿一瞥，无处再寻那少女的身影。

郑巧放下游船的遮帘，笑着回头对一旁手不释卷的祁小将军道："今年的春祭礼正遇上神沐节，也是难得。沐船放灯，不比你手里的书好看吗？"

祁小将军放下书卷，看向郑巧表情严肃："民间的这些习俗虽说基本不会被干涉，但是这节日毕竟没有琉璃氏的认证，还是有亵渎神明之嫌。春祭礼是占星定下的日子，本来撞日也没什么，可佑临君今年却要将二者合一，实在是不合规矩！"

他眉头紧皱，不满地看向前方，透过半透明的纱帘，立在船头的那个身影若影若现。

"神沐节是星辰神明沐浴的节日，"郑巧主动递上一颗剥好的葡萄，巧笑倩兮，"这一天，坐沐船亲近流水会获得好运，放星灯也能向神明许下心愿。今年神沐节和春祭礼正巧在一天，叔父也是顺应民心，不好吗？"

晶莹的葡萄含在嘴里，丝丝甜意渗进心灵，让祁小将军没办法发火，只是闷闷不乐道："他那样对你，你还帮他说话？"

自从郑巧公开反对郑好回国，她与郑十一的关系就急转直下，话不投机，说上半句就要吵起来。

郑巧苦笑着偏过头去，夕阳的余晖已经被墨色厚重的夜幕覆盖，闪烁的星辰在漪澜河上的倒影，与大小游船的灯火交相辉映。

透过窗，郑巧能看见低处小小船只上，一家三口虔诚地放下一盏盏星灯。

"他是我的亲人。"郑巧轻声回答。

祁小将军沉默了，他与郑巧从来都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毕竟郑巧的亲人，大多数都死在涧谷关那一战，死在祁王的手下。

"郡主，祁小将军，佑临君有请。"

郑十一站在船头，远处琴声悠悠，传到这里只剩几片残音，更添几分哀戚。

"上好的如意醇香酿！郎君来尝一碗吗？"专门在神沐节撑船沿河叫卖的船夫，隔了老远，扯着嗓子向郑十一大胆喊道。

郑十一抬手制止身旁侍者赶人的动作，笑着回道："平宁十一年的有没有？"

"嘿！郎君是懂行的！当然有！当然有！"那船夫喜笑颜开，把船撑的近些，游船跟随护卫的小船也不再拦着他。

"正宗的如意醇香酿！一碗十五钱！"船夫拍拍胸脯保证道，"这条河都不会有比这更低的价了！"

"一碗？"祁小将军陪着郑巧走到船前，在郑十一身后他听见这话抱着臂嗤笑一声，"你这酒还是一碗一碗卖的？给爷拿一整坛来！"

祁小将军的随从直接抛给船夫一块银锭，他已经习惯了主子的作风。

"是！是！"船夫高兴地搓搓银锭，有些不放心还咬了咬确认。

祁小将军嘲笑地撇过头，扬扬下巴让随从继续去和船夫说话，自己向郑十一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到郑巧身边坐好。

郑十一也不恼，只是入座前朝手下低声吩咐几句。

"神沐节当坐沐船，亲近流水，与星辰神明共饮，"郑十一举起酒杯敬天上神明，眼神坚定，"这样方显虔诚。"他说着便一饮而尽。

"佑临君，今日是春祭礼，你这样搞错重点了吧？"祁小将军不满道。

郑十一笑了："哦，对了，春祭礼。"他站起身，拿起那坛刚从船夫那儿买来的酒，倒了一碗拿起上前几步，把酒撒进河水中，"神沐节在民间还有一个名字。"

郑十一回头直视祁小将军，双眼明亮似星辰："盼归日。"

祁小将军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高声警告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郑巧望着河中点点星火出神，好像根本不关心这场争吵。

盼归，盼归，一盏盏星灯顺着水流飘飘荡荡，其中的烛火最终会引燃星灯，在成为灰烬之前爆发成一团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光焰，带着对飘荡在涧谷关无数幽魂的思念与呼唤去往星辰之上。

船夫一碗一碗卖的不是给生者的酒，而是赠给亡者的祭奠。

祁小将军在四周众卿里四处寻找，这才发现琉璃氏甚至都没有随行。

他深呼吸片刻，重新挂上笑容："春祭礼应当祭祀神明，而不是。"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口，"我愿舞剑为祭，不知佑临君意下如何？"

郑国众卿皆是脸色一变，有喜怒形于色的甚至就要扑过来动手，幸好旁边人紧紧拽住。

涧谷关一战之前，祁王本处下风，郑武公请他赴宴欲杀之，宴中他舞剑一曲反杀刺客、逍遥离去，后来祁氏剑舞也是那出王不见王里让人津津乐道的一幕。

在此时做剑舞，不仅是挑衅，还是**裸的羞辱。

郑十一面色不变，甚至拍着手，微笑着回答："当然，祁氏剑舞天下闻名，有幸一见，众卿，共赏之！"

郑十一甚至亲自为祁小将军捧上剑，祁小将军内心讶异但面上不显，只是持剑行礼，他的随从在侧吹笛。

星辰之下，烛火摇曳，少年身姿挺拔，笛声悠扬而挥剑破风之声飒飒，剑光所指，劈开几道寒芒，他旋转速度之快，模糊了时光，让郑十一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些故人。

那时英雄未老，战士饮美酒、降烈马，挥斥方遒，哪怕你死我活也要大笑着抹去嘴角的鲜血，最后谁也不肯低头。

一曲闭，一片死寂中，唯有郑十一为祁小将军鼓掌道："好！不愧是祁王的公子，颇有乃父之风。"

祁小将军傲慢一笑："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父王，春祭礼不可与乱七八糟的节日混在一起，佑临君可不要怪罪我。"

"呵，"郑十一似是无所畏惧，拍拍手道，"那是你的职责，与我郑国无关。"

"不过今日神沐节，除了沐船星灯，怎么能不观郑舞？"郑十一说着示意侍者领着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妪上前，那老婆婆向众人行礼。

"这是商娘子，是郑舞的行家，吾愿为娘子抚琴，娘子请！"郑十一介绍道。

在座的众卿略有骚动，很明显这位商娘子是郑十一早就安排好的，他似乎对祁小将军的剑舞早有准备。

祁小将军面色有些难看，郑国是真的连与祁国表面的和平都不准备维系了吗？

郑国一直被掣肘的兵权郑十一怎么突然好像不放在心上？郑国的筹码到底有多少还未可知，但是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

郑巧打量那位老婆婆，只见她身材矮小甚至有些驼背，面容朴素衣着也很简单，怎么看也不是会跳舞的样子。

但商娘子大大方方地微笑着从容站立，那股由内而外的自信让人无端相信，她一定能赢。

瑶琴声起，瞬间商娘子好似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垂垂老矣的老妪，头发披散开，灵动的眼神与柔软的身形就像妙龄的女子，双唇轻启，歌声与琴声交织，诉说着少女的心事。

她为心上人舞着，她唱着婉转的情歌与少年郎步步相随，相知相伴。

琴声流转，商娘子挽起发髻，眼神添了几分稳重和忧愁，她唱着对孩子的期盼与祝愿，舞姿之中，亦刚亦柔，她是坚强的母亲，是孩子们的大树。

泪水从眼中一颗颗，汇成溪流也流不尽苦楚，她的舞变得柔而易碎，歌声凄厉而哀伤，她的白发未满头，黑发人已逝。

许多观看者默默擦拭双眼，对于郑国人来说，无论氏族平民，涧谷关的那一战实在是太痛。

能够获得确切死讯的都是少数，许多人至今都在寻找失踪的亲人，期盼有一天，他们还能归来。

琴声渐歇，商娘子跪在地上，仰望着星空，嘴里的呢喃声渐渐高昂，她的眼中重新燃起炬火，明亮不输星辰。

神明不救吾，唯有自救。

商娘子拿起一碗酒，旋转着却不撒出一滴，最后饮下半碗，剩下半碗撒入河流。

半碗敬活在当下的自己，半碗不祭神明，祭逝者，祭一败涂地的过去与无法预知的未来。

众卿纷纷效仿，有人眼中还含泪却能笑着互相碰杯，只有祁小将军铁青着脸坐在原地。

"叔父。"郑巧走到郑十一的身边，笑着举起酒杯，"叔父今晚着实高调了些。"

郑十一没有与郑巧碰杯，而是从袖中取出七彩绳系在郑巧的手腕，微笑着："我自有安排。"

郑巧瞧着手腕上有些粗糙的七彩绳无奈地摇摇头："我已不是孩子，叔父还送我这个？"

郑十一偏过头，看河面上的星灯："愿你平安。"

郑巧默然低头，回过神郑十一已经被众卿拥着去放星灯了，她便坐回祁小将军身边。

"祁哥哥，别生气啦！"

祁小将军没好气道："我会如实禀报的，看父王怎么处理吧。"

"祁王不是在京城吗？"郑巧岔开话题道，"也是奇怪，这么久了，按道理祁王早就该回裴都了，不是吗？"

祁小将军也不太清楚，于是回答道："这哪是我——"

"有刺客！"

凄厉的叫声让祁小将军立刻警觉，可毕竟是祭礼，他并没有随身佩剑，只能拿起剑舞时未开刃的礼剑，护着郑巧向安全些的船舱里去。

"别怕。"祁小将军安慰道。

"我不怕，想必刺客——"

"郑巧！"

烛火在劲风中熄灭，鲜血在黑暗中喷涌而出，看不出颜色，唯有血腥气弥漫开来。

"祁，哥哥……"郑巧倒在祁小将军的怀抱里，他用力按住她受伤的腰侧，在他的手上，未开刃的礼剑也能逼退刺客，他护着怀中的少女，好像护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神沐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