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雷雨交加。珍娘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撑着一张灰青色的葛布。
她脊背微躬,借着窗外忽闪的天光,在布上细细密密地缝着一只花斑纹的老虎。
云生在她身边睡得正香。她缝上一小会儿,就扭头看他一眼,嘴角噙着柔软的笑意——她可怜又可爱的孩儿才三个月大,就能认得她是娘亲。她年纪渐长,好不容易才怀上他,前几个月每天都被闹得呕吐不止,夜里肚子老是闷闷得疼,可是她还是爱他,他生下来的时候她就躺在炕上使劲儿撑着脖子看他,高兴得忘记了身下的剧痛,忘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
“孩儿……孩儿……”她当时喊着这么一句,含着眼泪和笑意陷入了昏迷。
窗外,巨雷还在轰鸣。
她知道那是天地间的浩劫,是上天在惩罚地上的人。
可是那巨大的劫难离她太远,她不愿去想,她只想尽快在这块葛布上绣出那只威风凛凛的老虎,用漂亮的、会被邻里艳羡的襁褓紧紧裹住她小小的孩儿,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永远都不分开。
对,永远都不分开……有时候,她都想把他融进自己的身体。
木窗被雨刮得噼啪作响,刺目的雷光恍若烈日。
污浊的气息在苍穹之上盘旋。
为天意所造就的劫难催生了魔瘴。它们逡巡着、扭动着,随着凄厉的大雨倾泄而下,最后钻进了女人的双眼。
“嘶……”尖锐的针刺破了她的食指,她放下那块已绣成图样的葛布,用手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云生,云生——”她垂着头,手背后的眼睛微眯着看炕上的婴孩,轻轻笑出了声,“孩儿,我的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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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威风的老虎,真是栩栩如生。”点着红烛的堂屋中,萧引光看着承架上的文玩清供连声感叹,“这木雕的工艺绝对出自名家。”
卢家小院里刮起了凛冽的夜风,院墙外的槐树哗啦哗啦响,密密匝匝的叶片翻过高墙滚落在砖石上,像是深秋时节的枯叶铺了满地。
苏梨在他旁边探出了头:“罗汉和老虎,这家人难道信佛吗?”
萧引光点点头:“应当是,除了这个‘伏虎罗汉’,那边还有几尊佛像和木鱼,你看——”
两个人双双伸手去摸,然后就被灰尘糊了一手。
“……你年纪这么小,就能跟你师兄下山行道了?”萧引光一脸正经地拍上苏梨的肩膀,“年轻有为啊小苏师弟。”
苏梨看着肩膀上的脏手陷入了沉思:“……”他眯起眼睛盯着萧引光,举起两根手指转了一圈,一股流动的活水便从指尖生发,绕着他的肩头吸走了尘污。
“壬水魄……”萧引光目瞪口呆,“那你出门岂不是都不用带水囊了?”
苏梨以德报怨地帮二人洗了手,解释道:“这活水本是从自然之气中凝汇而来,周围的水域、雾气、露珠都是其来处,若有一处不纯,就不能随意饮用。”他收回手指,朝堂屋中央的桌案挑了挑眉。
萧引光顺着目光看去,那几杯黑黢黢的茶水正在烛火下粼粼泛光:“……”
樟木的桌案旁对坐着两个相对无言的人。
江起渊盯着对面闭目塞听的徐辰,眼神冷戾,嘴角却挂着笑,像戏里半切阴阳的脸谱。半晌,他晃着手里的茶水,轻声开口:“徐师兄,你说需‘顺其而为’,那若二姑要杀人取肉,我们也这般静候么?”
江起渊以手扶着下巴,假意压了眉心,请教似的望向前人。
徐辰终于抬眸看他,眼里结着寒霜。那目光冷得像是来自凡人无法窥见的黄泉深处,能直接穿透他的皮相与血肉,看清那颗疯狂的、膨胀着恶欲的心脏。
江起渊目不转睛地和徐辰对视,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弯起唇角又道:“师兄说有法可解,是什么法?符篆,还是灵咒?”
徐辰的目光忽而越过他,看向屋子以外。
“哒、哒、哒……”
明珠二姑双手捧着瓷制的碗盆,正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清瘴咒可解。”声音清冷,轻飘飘地落在耳边。江起渊背朝夜色,并不回头,眸中情绪幽暗不明。
仙门必修的古法清瘴咒,可除生人体内一切阴邪污浊之气。
明珠二姑非为邪祟、阴鬼附身,那么只剩一种可能……凡人魔变。
“我煮肉给你们吃,我煮肉给你们吃,我煮肉给你们吃——”女子在身后重复着。
萧引光和苏梨愕然地站在原地,一齐看向那只正幽幽冒着热气的碗盆。
她朝着桌案缓步走来,浓稠的肉味儿随夜风飘进了鼻尖。
江起渊向徐辰露出了一个豪无真情的笑容。
“多谢师兄指教。”他说,随即回身,抬手点了女人的眉心。
端着肉汤的女人僵在了原地。
“等会儿,不是要‘顺其而为’……”萧引光匆忙跑过来,又被那碗不愿知晓来历的肉熏得跑了回去,拔高脖子远远地喊,“你怎么把她给定住了?”
江起渊扭头看他,笑得渗人:“暑热之下,这肉想必不太好吃。”
“……”萧引光连忙捂住了嘴。
再顺其而为下去,恐怕他们就得把那肉吃进嘴里了。
苏梨看向徐辰:“师兄,接下来怎么办?”
“四角施法,布清瘴咒。”徐辰站起身,似乎蹙了下眉头,挥袖将那碗肉汤散了形。
灰白的光雾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人人、人肉……”萧引光扶住身旁的柜子,差点歪着脖子撅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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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白日里的暑气早已消失殆尽,夜风吹得人遍体生寒。余岸沿着街道一家一户地敲过去,偶尔还能听到屋里窃窃私语的声音,却始终无人应门。
落雨牵着两个女孩的手跟在不远处。
明珠和五穗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方才,他们在院里找到了一些吃食,以及蜷缩在炕角、正颤颤巍巍自语着什么的明珠爹。
于是将明珠爹娘一起封魂锁魄,暂时定在了屋子里。
本该覆灭于万万年以前的魔物骤然于人间重现,扭曲心智、异化生人,竟不知是天意使然还是人力生乱。
凡人忽生魔变,必定有其诱因。
两个女孩尚且年幼懵懂,想问清其中缘由,不得不从村人处着手。
一行人从明珠家出来,一路快要走到村口,竟无一户愿意开门,仿佛早已预见了邻里的家门之变,亦或已亲眼见过那可怖情形,决心不见外人。
落雨看着余岸敲门呼唤的背影,摸摸女孩的头,上前拍了师兄的肩膀。
余岸茫然地回过头。
青玉长剑手起剑落,眨眼就将那扇显然富贵的人家大门劈开了一道口子。
“……”余岸沉默片刻,眼中逐渐流露出一丝钦佩。
门内终于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人站在离门好几步远的地方,朝着裂缝外遥遥望了一眼。
“官、官人……外面有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妖怪……”那仆人跑回去,畏畏缩缩地朝主人家禀告。
余岸见状高声喊道:“我等乃仙山修道之人,此番是来你们村里除祟安良的。”
府邸中沉寂了下去。
落雨耐心告破,提着剑就要再度破门。
“道长、道长请进。”大门终于敞开,衣着不俗的男人跟在仆人身后,正胁肩谄笑地朝他们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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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堂里灯火通明。正壁上高悬着一块“积善余庆”的乌木匾额,其下紫檀长案供着一碟甜点香瓜。
村正在左侧太师椅上落座,目光扫过两个女孩,似乎欲言又止,转而又看向余岸和落雨,笑意盈盈地开口:“两位道长,鄙人是永安村的村正。道长说来这儿除祟,是否也是神灵指示?”
余岸和落雨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落雨:“确有此事。莫非你们村中人夜晚闭门不出,便是依从了神灵嘱托?”
“正是,正是啊!”村正兴奋地升高了脖子,“前几日夜里,屋中突然有了异象,那火烛烧得厉害,竟照得屋里像白日似的。然后神灵便显了形,似是个菩萨模样,他说,今后一月内,夜晚务必闭门锁户,否则邪祟缠身,危及性命。”
“第二日,村里人都称听到了神灵指示,我们怎敢不信神灵?”村正拍着大腿长吁短叹,“于是这几日夜间皆闭门锁户,万不敢轻易外出啊。”
余岸:“神灵示下是几日之前?”
村正拧着眉毛思索片刻:“应是……三日前的夜里,亥时之后了。”
闻言,两人皆神色一动。
那是三人魔变前的一夜。
什么人未卜先知,竟早早预知了第二夜的诡异杀孽,于前日便提醒村中众人,以免其为魔变者所伤。
而其人明知异变,其力亦可预知来日,却又不肯为这可怜的两家人驱魔除瘴,任由其吞食孩儿、砍杀夫君,险些又害了这两个女孩性命。
既要魔瘴横生,又不愿多伤无辜。悲悯神灵?恐怕不过是个可悲小人。
落雨按下心中不忿,低头看了眼身旁的女孩。
明珠抱着昏昏欲睡的五穗,目光呆滞,一只手却还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想要哄她入睡,好忘却这伤人的、可怖的夜晚。
落雨低头一笑,开口让村正找了间屋子,送着两个孩子睡觉去了。
穿过长长的雕廊返回,便见村正在忙着指拨仆人给他们添茶,落雨跨进堂中,沉下了脸色:“阁下既为村正,又得知神谕与村人通信,却唯独不曾提醒明珠及其二姑一家,是何缘由?”
村正神色一僵,半晌才又坐回椅子,讪笑着开了口:“道长有所不知,这明珠的二姑一家……啊,也就是卢家两口子,是前些年才从城里搬来的。他们在京城里赚了大钱,一回来就请着村里的老人给选个地方,要盖个漂亮的大宅子。全村的匠人都被雇去了,还从山那头的村里招了好几十个,排场可是大得很哟。”
落雨和余岸对视一眼,未有回应。
村正见他们似乎并未理解到话外的意思,只得抿了口茶继续:“我们永安村也是稍稍富庶些的村落,少有饥荒灾年的,离四角中央又比较远,连天劫都罚不到我们这里。可这卢家夫妇一来,一车一车的往村里运他们那些古玩珍宝,毫不避讳的,哪个看了能不眼红?——人之常情嘛,道长你们说是不是?”
落雨端着杯子喝茶,神情冷淡,余岸也依旧沉默不言,村正悻悻地靠上椅背,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再加上这卢家媳妇入门多年也不曾生育,把两个侄女当亲生的疼,好吃的好喝的都给侄女家送去,也不见她与邻里这般来往。卢家郎君见她生不了孩子,也渐渐地跟她离了心,村里都说她是被邪气入了体才弄得无夫无子的,慢慢就不和他家来往了。”
落雨终于开口:“那明珠家呢?”
村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啊,你说云生家啊,他们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和大家相处起来也和善,没什么矛盾。就是夫妻二人接连两个都生了丫头,一直惦记着生个儿子,村里人也都时常会去劝慰几句,传宗接代嘛,大事情。”
“好在终于是心愿达成了,三小子都好几个月大了吧,家里疼得跟什么似的。尤其云生他娘,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村正笑眯眯地感慨着,“听妇人们说,连到河边捣衣她都要丫头抱着云生在一旁等呢。”
夜风忽然大了起来,村正“哎哟”一声,连忙起身去把侧边的窗户关严实了。
厢房内间,明珠和五穗紧紧抱着彼此,终于安宁入睡。
窗棱之外,月色倾泄如水,床上的女孩眼角噙着泪,或许会与爹娘在梦中重逢。
夜风吹乱了发梢。落雨回眸向着内间的方向望去。
魔乱再生,祸乱人心。
渴求婴孩,爱入骨髓,所以吞吃入腹,再不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