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起渊昏迷了三天三夜,清醒过来的一刻,围坐在他塌旁的一群少年惊叫着“师傅”,乌泱泱跑出了房门,然后跟在鹤发老道身后乌泱泱又挤了进来。
“少年人,”平云笑呵呵地将一脸阴鸷的江起渊按了下去,“我乃亭华府平云仙长,修草木魄,主灵符,你可愿随我修炼,为我门徒?”
语毕,围满床榻的少年们皆看向他,目光灼灼,似乎暗含期待。
“……”江起渊偏过脸,视线落在平云的手上。
皱纹密布的双手按着他的肩膀,随后便有一缕清澈的气息流经了四肢,舒畅了周身经脉,颈侧的灼烧感亦随之消散。
江起渊喉头滚动,思绪如潮,满目阴郁地扫过那一张张稚拙而好奇的面孔。
少年们被那道蛇信似的目光盯得脊背发凉,纷纷移目交头接耳。
“他、他在看谁啊?”
“看你。”
“看我做什么?”
“看你帅。”
嗡嗡细语之中,江起渊收回视线,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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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山上的古树扑簌簌落下无数半枯半绿的叶片,一层层铺在仙门关里的石砖上,清扫的弟子多有叫骂,也只能听见空荡荡的山中一声极轻微的回响。
亭华府,芳菲阁。
“木简引木,金缕引金,朱砂引火,松墨和漆墨引水……什么玩意儿引土来着?”面容俊朗的年轻人正一页页地翻着厚重典籍,口中念念有词,脑门点点生汗。
萧引光年方二十,十八岁时家中遭难,被远游的平云带上了空山,如今拜师已逾两年,仍在芳菲阁学最基础的画符。
甚至还是和半月前刚入门的江起渊一起。
萧引光长叹一声放下古籍,转头打量起身旁的师弟来。
其人神情认真,紧束长袖,左手托着右手手肘悬于符纸上方,似已提笔斟酌许久。
“这里水纹要变道,山型得反画,”萧引光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心画成‘夺魄’什么的。”
“是么,”江起渊应着,“多谢师兄提醒。”
于是很快落笔,极顺畅地勾了水纹与山型,安魄符成。
顺畅得让萧引光打了个哆嗦。好像自己这位师弟早知道该如何去画,方才的思索,本就是想改安魄为夺魄而己。
萧引光笑脸一僵:“等一下,你不会就是想画夺魄符来着……吧?”
江起渊笑了笑,抬眼看他:“怎么会呢,师兄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这水纹变道,是该往东,还是往西呢?”
“嘶,好问题。”萧引光认可地点点头,“你等我给你翻翻啊……这《降雲篇》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也不知道谁写的。等会儿啊……”
江起渊在他身后敛去了笑容。
一日前,江起渊轮值洒扫庭后长廊。
夜风清凉,月光皎然,忽然有人踩住了他的扫把。
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疯子般的眼睛。
“小兄弟,我记得你。是初秋受箓的俗世人,是吗?”那人一袭灰褐道袍,细眉高耸、双目斜张。
江起渊收敛了神色,冷冷与其人对视。
“鄙人邱弗,”那人眉眼齐弯,轻飘飘地开口,“与兄长邱义同在齐江府的柳峪道长门下。”
竹枝扫帚突然落了地。
“我二人受业不易,故日夜勤修,不敢轻放。如今却多日不见兄长……”邱弗缓缓看向落地的扫帚,嘴角抽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抬头重新盯着他,“他们说,兄长已死——”
“我不信,却又遍寻无果。他们可怜我,说是临胥府的宋师姐替我师傅清理了门户,劝我节哀。可又有人说,是一个刚上山的俗世人杀了他,于是我找上了那三个没能受箓的凡人,一路跟到了他们的家里。他们吓得浑身发抖,只管跪下来求我,连声说不是自己干的……
“可惜我一时情急,偏不相信,随手就杀了他们,顺带着也杀了他们的家人以为团聚。”邱弗笑容狰狞,忽而竖起食指抵在嘴边,压着气音道,“其实我信了……我能看见他们身上不过背了几道畜生的杀孽。可你——小兄弟,我怎么看不见你身上的杀孽?”
夜风又起,吹得刚成堆的树叶复又四散开来,飘飘荡荡,有几片落在了江起渊的脚边。
他暗暗握紧了腰侧长剑:“因为我本无杀孽。”
邱弗笑得身体颤动、五官扭曲,半晌,嘴角幽幽挤出几个字来:“——可我不信。”
“江师弟~江师弟哎!”萧引光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正朝这方跑来。
眼前的邱弗瞬间散去了身形。
气喘吁吁的萧引光一路跑过来,豪爽地勾上师弟的肩膀:“挺牛啊你小子,师傅说你灵根过人,明日就能入芳菲阁画符了。”
江起渊浅笑点头,俯身拾起扫帚,掩去了眼底浓重的杀意。
●
次日清晨,齐江府首徒齐霄带人来请平云出关。
江起渊透过芳菲阁的窗格,淡淡打量着庭院中央那位玄衣清袍、风姿过人的“青离仙长首徒”。
邱义所言,“多少仙门弟子皆以凡人之灵弥足自身”,莫非光风霁月之下,也会有这般肮脏的心思?
江起渊目光愈深,唇角缓慢上扬。
窗外蘑菇似的冒出几个少年人的头来:“江师弟,你看什么呢?”
看样子已在窗下蹲了许久。
江起渊脊背一僵,扯着嘴角笑笑:“我看那位师兄气质不凡。”
须萍首先蹦了起来:“可不是吗,齐霄师兄乃是千年一遇的人才!你受箓不久不知道,齐江府的青离仙长自跻身仙位以来从未收徒,直到十年前遇到了齐师兄——”
清璋站起身,悠悠打断了他:“此番言论你已说过二十遍,实在不必再说了。”
旁边又冒起几个纷纷应和:“不错。”
最后被萧引光一个个敲了头,重新蹲下溜走了。
“江师弟哎,咱们亭华门中一向只论年纪不论资历,你怎么由得这几个小毛孩儿喊你师弟啊?”萧引光朝他屈起的食指上吹了口气,“这是一种传承,师哥师姐敲我,我敲师弟师妹。”
江起渊弯起眉眼:“多谢师兄。师弟有一事请教,他们请师傅出关所为何事?”
萧引光贴近窗户,探着头望过去:“这个我倒真知道,请师傅去拜神呢。”
透过窗格的日光洒上了发顶,条状的黑影割开了江起渊的上下半脸,其下笑容温润谦恭,其上眼眸却深不见底。
“这几天齐江府、屈壁府的仙人应该都已拜过,临胥府祁仙长前日闭了关不再见客,所以他们来找师傅。”萧引光看着窗外,一众玄□□袍立于庭中,破有些逼宫的架势,“消耗千年修为以登仙界,参拜不夜上神。”
那位人们口耳相传、于画本与传记中殷切记载下的,天地神明。
穿庭而过的风刮开了树冠一角,江起渊瞬间被倾斜的日光烧了眼睛。
他微阖了双眸:“师傅会去吗?”
“会去吧。”萧引光看着窗外,淡淡扯起了嘴角,“浩劫在前,也唯有那位神明……能不费吹灰之力,尽解天地倒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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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白日里还“门庭若市”的芳菲阁逐渐沉寂了下来。
萧引光和须萍正提着毛笔在纸上鬼画符,不一会儿就笔点头头点地,趴倒在案上睡着了。
江起渊提笔沾上朱砂,在符纸上勾成了水月符文。
水月生阴,朱砂引阳,反画的山顶直指大地。
符文阴阳颠倒、相生相克,能夺人魄散人灵。
江起渊举着符纸凑近摇曳的烛火,目光落在已然睡去的两人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窗棱之外。
窗外扑簌簌飞进了一只青蛾。它在温热的火光中盘旋翻飞,最后落在了烛台之上。
灼热的光晕迷了它的眼睛,诱惑着它一点点靠近,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凡人那双可怖的眸子。
江起渊并拢双指,聚灵于符,瞬间化去了飞蛾之形。
仍是一片青蒙蒙的光雾,悠悠荡荡渗过窗格,向着空山的深处飘然而去,最后化作这天地间一点微不足道的灵气。
江起渊面无表情,提笔又画出一张“夺魄”,两指并拢举在眼前,淡漠的眼神逐渐变得炽热。
他突然想到邱家兄弟那两张狰狞扭曲的面孔。
凡人登山,其灵多为修真人分食,此事讳莫如深,似乎也激不起这高贵仙门一点诛恶卫道的心思。
至于邱弗丧心病狂地灭了三人满门,若能禀明师傅或掌刑的律青真人,或许也能让那疯子得以正法。
江起渊眼角轻挑,勾着疯狂晃动的烛火一丝一缕缠上指尖符纸。
杀人偿命,当属正道。可他就是要让邱弗同他兄长一般,身死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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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门关坐落于空山最高处,清晨时分,苍树如海,云雾缭绕。
邱弗提着剑,一路划过萱池边的葳蕤草木,他微阖双眸,嘴角勾起一道狰狞的弧度。
一路雾气迷蒙,未见人影。引他前来的传音符也早已消失不见。
萱池压制灵气,故而少有人迹,四周寂寥得只剩剑刃划破草皮的撕拉声。
邱弗一步步向前,兴奋得眼珠胀红。
“我看见你了……”他低声笑着,眼神突变快步朝前——雾气渐散,远处一人高的枯枝之上,悠然露出了一张月白色的道袍。
传音符正悬停在上方,符角在寒风中轻轻晃动。
邱弗停下脚步,略一挥手,那符纸便“嗖”得飞进了掌中。
他立即施法明目,意欲看清这符咒之灵的来处,却又像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诡异地咧开嘴,凝起剑意就朝那团枯丛刺去——
漆黑的剑身之下,月白色的道袍飘然落地。
邱弗狐疑地蹙眉,心中一紧,猛然低头看向掌中符纸——赤字阴符,夺魄散灵。
萱池的水面平静无波,其下,有人指尖聚灵,催发着夺魄符瞬间消解了邱弗的肉身。
他在散灵之前,看见了一张湿透的、如邪魔般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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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耸的石壁临江而立,红木阁楼错落其间,正是齐江府。
夜色中,一个清秀的年轻道人自大殿退出,两侧侍从向他略一颔首,阖上了那扇厚重的阁门。
仙门各府仙长同真人齐聚赤霞阁,是为商议浩劫之日布阵御劫一事。
不到半年时间,浩劫就会降临以空山为轴心的万余里区域,在此之前,仙门关众人必须设法聚集人群,布阵弥合山裂。
闻玉方才进去送茶,听见了高阁深处传来的黯然叹息:“此番凶险,远胜以往百倍。”
怪不得几月之间,各府仙长皆不惜耗千年修为登上神界,日夜叩拜不止,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屈壁府许英仙长及其座下真人此时尚在穹顶之上,垂首叩拜以求神明。
闻玉刚把空盏递给迎上前来的小师弟,就听廊道另一头传来一阵匆乱的脚步声——
齐霄正带着一群师弟远远而来,玄色衣袍在脚下翻飞。
“……”齐霄走近他身侧,挥袖屏退众人,“闻玉,有人在萱池边用了夺魄符。”
闻玉闻言正色:“可有伤亡?”
“你同门的邱弗自清晨便不见了踪影,或许早就被人散了灵。”齐霄面露不悦,沉声道,“瑶露己在萱池查探,要我与你同去。”
……
——〖小剧场〗——
萧引光:“啊呀!我的道袍怎么破了个洞啊?!”
刚洗好澡洗好衣服的江起渊:沉默.jpg
萧引光:“是哪个小皮猴子干的?!滚出来受我一敲!”
大皮猴子江起渊:继续沉默.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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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杀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