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檐角残雪映着淡青色的晨曦,将整座城主府笼在一片清冷的寂静中。
我踏着扫净的青石小径前行,两侧梅枝横斜,点点红蕊缀在雪中,暗香浮动。
府中不似别家高门那般金碧辉煌,却处处透着雅致——廊柱漆色沉稳,窗棂雕着松鹤纹样,就连石灯笼都是素简的四方青石所制,不饰金银,只在底座刻了道劲竹纹。
父亲虽贵为一城之主,却向来不喜奢靡。
府中花木不求名贵,但求应季而生;亭台楼阁不尚华丽,却讲究布局疏朗。就连脚下的石板路,也是特意选了粗砺的青石,冬日里踏上去虽凉,却防滑稳当,可见其用心。
远处传来沙沙声,是仆役在清扫昨夜新落的雪,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府中清净。
转至回廊,正堂前的庭院里立着几株老松,积雪压枝,却依然挺拔,如父亲的身影——他向来如此,威严中自有一份清正之气。
这样的府邸,正如父亲的性子,不张扬,却自有格调。
我穿过回廊,远远便瞧见父亲端坐在正堂主位,一袭靛青锦袍,眉目肃然,手中握着一卷竹简,不怒自威。
堂前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却没有半点烟气,只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松木清香。
大夫人今日,没有出现。
一股寒意猝然沿着脊背窜上,我的心猛地一坠——难道……难道在此时,大哥他便已经……?
——前世,自大哥哥病逝后,大夫人便将自个儿锁在了佛堂深处,仿佛连魂魄也一并随了去,这正厅便再难觅她一丝痕迹。
我踏入厅内时,大姐早已端立堂下。听见脚步声,她微微侧首,唇角恰到好处地勾起一弯清浅的弧度。她承袭了嫡母那般眉眼如画的骨相,却比终日郁郁的大夫人更添了几分逼人的鲜活气,一袭杏子黄罗裙,愈发衬得她肤光胜雪。
三妹是慢我一步进来的,像只受惊的雀儿,悄无声息地挪到最末的位置,纤薄的身子几乎要缩进阴影里。
她低着头,一双小手无措地绞着素净的衣角,仿佛那布料是她唯一的依凭。她是三姨娘所出,年纪最幼,性子也最是绵软,平日里便是呼吸都放得轻轻。
目光掠过她们安然的身影,一股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尖。
我极力压下喉间的哽咽,上前几步,深深福下礼去,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女儿给父亲请安。”然而,那尾音终究是不受控地泄露出一丝微颤。
父亲端坐于上首,闻言,目光缓缓扫过我们三人,最终,目光在我身上略一停顿,方才淡淡道:“都起了吧。”
三妹怯怯地抬眸,声音细弱:“父亲,晨起可曾用过膳了?”
父亲温声应道:“都已用过了。倒是你们姊妹,天未破晓便过来问安,莫要受了寒气。”言罢,他略一抬手,示意侍从往铜炉里再添些银炭。
我借着请安时微垂的眼眸,终于敢细细地端详起父亲。
重生以来,我竟第一次看清,他两鬓已悄染了如许霜华。
那眼角新添的细纹,再不是记忆中疏朗的纹路,而是像被刀锋划过,又被岁月这双无情的手反复揉搓出的沟壑,深深刻印着丧子之痛与家门重担碾过的痕迹。
心底最柔软处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酸楚直冲鼻尖。我慌忙垂下头,生怕再多看一眼,那积攒了两世的悔恨与泪水就会决堤。
如同秋霜刻下的痕迹,心底猝然一酸,慌忙垂下头去。却不想,还是没能逃过父亲的眼睛。
“二丫头,”他的声音比方才更温和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你这眼梢……怎么泛着潮红,可是昨夜没安寝?
我急忙摇头搪塞道:"女儿只是昨夜染了些风寒……刚刚又见父亲这般关心我们,心中感动。"
父亲朗声笑起来,那笑声让整个厅堂都明亮了几分。
谁能想到,这位在邺城说一不二的一方城主,在女儿们面前却是如此慈爱。
他捋了捋胡须道:"为父虽管着一城百姓,可最挂心的还是你们三个丫头。再过些时日就是花朝节,到时候带你们去城楼上观灯可好?"
三妹惊喜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父亲?听说今年灯会要比往年都热闹呢!"
父亲含笑点头,目光缓缓转向我:"二丫头这几日若是身子不适,就让厨房多备些姜茶。"
那温柔的目光,让我想起小时候他抱着我认城墙上旌旗的模样。
大姐适时地接过话头,笑吟吟道:"父亲总是这般偏心,二妹妹不过咳了两声,您就惦记着。
上回女儿染了风寒,可没见您这般紧张呢。"她这话说得娇嗔。
父亲闻言哈哈大笑,伸手虚点大姐的额头:"你这丫头,还跟妹妹们争风吃醋不成?"屋里嬉笑声一片。
我垂眸站在一旁,感受着这一刻的美好,余光忍不住瞥向门外——二姨娘此刻应当在自己院里,静静地等着我回去问安。
我踏出院门时,天色又亮了几分。
沿着府中主路往偏院走去,景致愈发清冷。转过一道矮墙,二姨娘的院落终于出现在眼前。
推开雕花木门,便见她独自坐在窗边绣架前,一袭素色衣裙,发间只簪了支木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
"娘亲。"我轻唤一声,快步上前跪坐在她身旁。她这才恍然回神,眉眼间浮起温柔笑意,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那阵阵的咳嗽声。我握住她的手,那指尖冰凉得让我心头一颤。
"手怎么这样凉?咳疾又严重了么"我忙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揉搓,却忽然僵住——这沁骨的凉意,与那日灭门时如出一辙。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日火光冲天,娘亲也是这般攥着我的手,冰凉的触感透过肌肤直刺心底。
"快跑!别回头!"她将我推向后门时,我分明看见她腕间戴着的翡翠镯子碎了一地,就像我们支离破碎的命运。
"怎么了?"二姨娘担忧地抚上我的脸,我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她的掌心依旧冰凉,却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重活一世的意义。这一世,我定要护住这双手,再不让她沾染半分寒意。
"没什么,"我拭去泪水,轻声道,"只是见娘亲咳疾又犯了,心里难受。"
我握紧她的手,"女儿想跟着府医学习医术,也好……时时照看娘亲的身子。"
二姨娘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温柔地笑了:"都依你。"话音未落,又是一阵轻咳,那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轻轻颤抖,像风中残烛。
我连忙扶她躺下,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转头对守在床边的中年妇人道:"常嬷嬷,劳烦您多费心照料。炭火要勤添,汤药也要按时温着。"
常嬷嬷是二姨娘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了,始终忠心耿耿。她闻言点头:"二小姐放心,老奴定会照顾好姨娘。"
窗外风雪渐起,我望着床榻上苍白的面容,暗暗发誓:这一世,我绝不会再让那场灭门的悲剧重演。无论这一路有多难,我都要尽力去改变结局。
但要改变未来又谈何容易?我走在府中,指尖轻轻拂过廊柱上未干的水露,恍若触及前世斑驳血痕,脑中不断思忖着前世今朝的局势。
自大少爷病逝后,府里便恍如失了一根顶梁的梁柱。
父亲哀思深重,下令将他生前所用之物一概保持原样,连案上一方未及清洗的旧砚,镇纸下压着的半页兵策,都不许人稍动分毫。日子一久,这院落便彻底空寂下来,白昼也听不见人语。
到了夜间,万籁俱寂,唯有满庭月色,如一位沉默的旧友,悄然踱过阶前渐生的细草,算是唯一的探望了。
正凝神间,东厢檐角那枚久未响动的风铃,发出几声细碎而清冷的叮咚,一下下,不像是悦耳的音律,倒像是无声的催促,敲在人心上。
这铃声,倏地扯出了一段泛黄的记忆。
我仿佛又看见哥哥生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素来擅兵法、通韬略,每每府中议事,总见他眉眼疏朗,执一枚乌沉的黑子,在沙盘上纵横推演,三言两语便能点破局势关窍,引得满座皆惊。
若他尚在,今日府中这般困局,或许……或许还能有转圜周旋的余地。
思绪至此,心口愈发沉坠。
我不由抬眼,望向那间位于东厢回廊尽头的书房——那是他最爱盘桓的地方,窗棂紧闭,廊下空荡,也成了我与他,此生最后一面仓促的所在。
这念头一起,便再难按捺。我再顾不得什么规矩体统,提了裙摆便朝着大哥哥生前的书房疾步而去。
“吱呀——”
檀木门轴转动,发出那声熟悉又滞涩的轻响,仿佛一声疲惫的叹息。
一股陈年的墨香混着清冷的尘灰气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包裹,时光在此刻错乱,恍如昨日他才刚刚离去。
房中陈设依旧,目光所及,那方承载着他无数韬略的三尺沙盘,就静静地搁在临窗的矮几上。
细沙凝滞,堆砌出微缩的山川城池,其间星罗棋布的黑白红黄四色棋子,虽落满尘埃,却依然隐隐透出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我屏住呼吸,凑上前去,指尖虚虚拂过那些凝固的“疆域”。
起初只是辨认,随即越看越是心惊—— 这沙盘上的格局,这四色棋子的对峙牵制,竟与当今天下纷争之势隐隐重合,分毫不差!
沙盘东侧的东煌与安邧两股势力对峙已久,恰如这红子与白子隔江相望,彼此牵制,谁也奈何不得谁。
我的手指轻点中央山脉。
而我们邺城,就像这枚踞守险要的黑子——倚仗着落雁峡天堑,易守难攻的特点便以为高枕无忧,岂料……
而再看向北方,尽数是一些看起来不成气候的黄色散乱棋子。
可惜当年竟无一人看破,九黎那些散乱部落,
此刻,我执了几枚黄色棋子将关键处相连,局势突然明朗起来。
是呀,只需一个刘偃这般的人物,便能连点成片...
此刻的沙盘上,黄色旗子已尽数围住中央黑子,只待刘偃成事的那时,
北方铁骑合流之势,力量会比东边那两个互相牵制的国家还要可怕数倍。
而今北境九黎国虽还未建国,但是的刘偃的铁骑军怕是早已磨亮了马刀。若不未雨绸缪,邺城终将沦为他人俎上之肉。
眼下之势,已是危如累卵。
可女儿家议论军务,原就是僭越。——一个闺阁女子,连兵书都不曾碰过,如何能妄议边关战事?
我攥着帕子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青竹色的绸缎在掌心皱成一团。
不能慌,总要寻个妥当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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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春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裙裾扫过石阶的窸窣声混着她急促的喘息。
"小姐,雪天路滑,您慢些走......"她扶住门框,胸脯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气来。
她注意到我紧攥帕子的手,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二小姐......可是想起大少爷了?"
她的眼眶倏地红了,像是被春日里最细的雨丝打湿的海棠。指尖在衣带上绕了又绕,嗓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大少爷他......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记得有回奴婢打碎了茶盏,他反倒问奴婢可曾伤着手......"
"那时候,大少爷和萧骑督总爱在书房里摆弄沙盘。"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如今大少爷不在了,萧骑督也连着受了冷落,真是令人惋惜.........."
她突然噤声,担忧地看我一眼。
“不好意思,奴婢多嘴了”。
我心头却猛地一亮,仿佛阴云密布的天幕突然透进一缕阳光。
大哥当年留下的人脉......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将领,那些受过他恩惠的幕僚......或许还有人念着旧情?若是能说动其中一两位在父亲面前进言......
听到了春桃的话,我立刻有了想法。
"春桃,"我突然握住她的手,她惊得抬起头,"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她茫然地眨着眼睛,我却顾不得许多,转身快步走向门外,我快步走向门外,靴底踏碎庭院里薄薄的霜花,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清晰的印痕。
春桃追到台阶边,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小姐...您又要去哪儿呀,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