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眼前骤然亮起刺目的天光,满目猩红,我下意识闭眼,却被凛冽的寒风刮得生疼。——那不是霞光,而是我身上的嫁衣。
此刻,我的红嫁衣虽被绳索紧缚,但是宽大的袖摆仍在风中痛苦地扭动,如同一条被斩断的赤蛇。
脖子处刀锋的冷意渗进皮肤,锋刃紧贴之处,刺痛隐隐。
刘隼的手稳如铁铸,那柄曾斩下无数头颅的雁翎刀,此刻正抵在我喉间,再进半寸便能要了我的命。
“别动。” 他的声音比刀锋更冷,吐息掠过耳际时,带起一阵诡异的麻痒,像是千万毒虫顺着血管爬进心脏,连指尖都开始发僵。
我低头望去,城墙约八丈有余,脚下黑压压的尽是箭矢与铁甲。
刘隼慢条斯理地抚过刀背,像在抚摸情人的脊梁,可吐出的字句却浸着毒:“选吧——是让她血溅三尺,还是看你跪着献上虎符?”
邺城的血早已浸透了青砖,而刘隼的刀仍未餍足。
我知道,即便顾清晏交出那半块虎符,以刘隼阴毒暴虐的性子,他也绝不会放过城中任何一个人——就像他不会放过我一样。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
只有我的血溅在这城墙之上,顾清晏才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攻城,才能救下那些奄奄一息的百姓。
可我的嘴被粗麻塞满,喉间只能溢出嘶哑的呜咽。
手腕被铁钳般的士兵死死扣住,连挣扎都成了徒劳。
“将军——”
燕斩的声音沙哑如粗粝铁石,他手中双斧犹在滴血,却硬生生压住周身杀气,单膝跪地时甲胄铿然作响。
"邺城已破——"
燕斩猛地抬头,血痂黏连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半映着城墙上的红嫁衣,一半映着城内未熄的烽火。
"若强攻,夫人必死。"
燕斩的咬肌绷出青棱,他盯着城墙上那道红影,喉结滚动,
却迟迟说不出后半句——但若不攻,满城妇孺皆成刀下鬼。
话未说完,那身着嫁衣的身影微微晃动。
那人广袖一展,骨节分明的指节从宽袖中探出,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
燕斩瞳孔骤缩,他后退半步,低头不语,似有震惊之色,再抬头时,脸上的青铜面具已覆住所有表情。
那是一个斩钉截铁的杀令。前些日子去军营寻他时,我曾偶然瞥见他做出这个手势——三指并拢如刀,在空中轻轻一划。
当时不解其意,后来才知这是对死囚的处决令,意味着格杀勿论,不留活口。他大概以为我不识得这个手势吧。
我瞳孔骤然紧缩,喉间泛起一丝苦涩。虽然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却仍被他这般果决狠辣震得心头一颤。
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我竟低低笑出了声——原来这些日子耳鬓厮磨的温存,终究抵不过他骨子里的杀伐决断。
粗糙的布帛塞在口中,麻丝纤维刮得唇舌渗血。
可这痛楚反倒让我笑得愈发厉害,闷在喉间的笑声混着血沫,在口腔里翻涌成铁锈味的泡沫。
他竟然连半分迟疑都没有,就这样干脆利落......
坊间盛传顾将军与一民间女子一见钟情、情深意重,却不知那举案齐眉的恩爱模样,皆是精心编织的幻影。
得令之后,我注意到他身后最得力的两名神箭手已然调转箭头,寒光凛凛的箭镞正对着我与身旁的刘隼。
"小心!少主!"
突如起来的变故撕裂了凝滞的空气。盾牌碰撞声骤然响起,数十面铁盾瞬间在刘刘隼身前筑起铜墙铁壁。
钳制我的士兵条件反射般将我按倒在地,铠甲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冲啊——"
震天的喊杀声骤然爆发。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趁着士兵分神之际,用尽毕生力气挣开桎梏,拼命冲向城墙垛口。
箭矢破空的尖啸在耳畔炸响。三支白羽箭先后穿透我的肩胛、腰腹与大腿,可坠落的速度比疼痛来得更快。
呼啸的风声裹挟着战场的嘶吼,我目睹着两军将士浴血拼杀,而在这一片混战之中,唯有燕斩冲破重重阻隔,朝我疾驰而来。
眼前的一切,于我而言,既是凝滞的一瞬,亦是永恒的定格。
我最后望向的,仍是顾清晏——那道于万军之中挥剑的身影。
血色残阳映照着他的玄铁甲胄,凛冽寒光与炽热余晖交织,令他宛如修罗临世,浴血而战。
直至死亡将我的意识吞没,他始终不曾回头。
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箭镞入肉,而是坠落时忽然想起,那年杏花微雨,你说要教我挽弓搭箭,却原来早在那时,就注定了今日万箭穿心的结局。
我恨我所托非人,恨我没能护住爹娘对我的嘱托,没能护下这座城。
“死了,死了就好了。我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不用再受任何人的欺辱了……”
“夫人殁了——”顾清晏的将士大喊一声。
“传我将令——”
“顾侯夫人为护邺城百姓,以身……殉国。”
他声音沙哑,似刀刮铁锈,字字染血。
“今日本将——” 他忽抬眸,眼底戾气如狼,
“誓斩刘贼头颅,祭我夫人英魂!”
三军铁甲轰然应诺,声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