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将阑 第7章 美人计（六）

萧宝璋于卯时起身，见崔灵蕴犹在酣睡，便不忍惊动，敛起寝袍悄然下榻。

帐外值夜女官领着宫娥上前侍候，待洗漱着装罢，他又回到凤榻前，探身过去，将她压在香腮下的玉腕抽出，摩挲着压红的睡痕，自言自语道：“蕴娘，等过了明天，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要走时却又有些不舍，遂拨开她覆面青丝，指尖在那张安详的睡颜上温柔的逡巡着。

以为她正沉睡，不料她却猛地自帐中坐起，神色惊惶道：“陛下，出什么事了？”

见她如惊弓之鸟，萧宝璋便猜到她应该知道了自己欲行之事。

承明之变后，帝室与崔、李鼎立之势被彻底打破。

李京墨本可以乘胜追击，彻底覆灭崔氏，但他却适可而止，甚至做出了让步。

萧宝璋从中窥出天机——李京墨这个老狐狸想做伊尹、霍光，故而极其珍爱羽翼，无论私下里行事如何，表面上总要做出贤德的样子。

也就是说，李家绝对不敢弑君。

其后刘昭仪的厌胜事件，则进一步验证了他的猜想。

李京墨同意他娶崔灵蕴，甚至亲力亲为主持大婚，看似心无芥蒂，却只是做给世人看的。

因此他得抢先一步除掉李京墨，这样才能保住妻儿性命，也保住萧家的江山不致旁落贼手。

这半年来，他绞尽脑汁暗中部署，取得了右扶风都尉冯翔和南军卫尉萧道珩的支持。

南军负责守卫宫门及陵园寝庙，并在御驾出行时与北军共同组成仪仗卫队。在伴驾人员名单中，李家父子赫然在列。

因后陵在渭城，西边与右扶风接壤。因此等到南军义士在祭礼上发难时，冯翔可带领军队从外围策应。

为了避人耳目，他给冯翔的调兵诏令，是藏在皇后所制衣袍中送出宫，经由崔家转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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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还早。”萧宝璋故作镇静，倾身过去搂住她安慰道：“再睡一会儿吧，蕴娘。”

崔灵蕴触到了他衣袍下的软甲，心头一骇，睡意陡消。

“别怕，”他吻了吻她的额发，望着她惊悸不安的样子，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情壮志，“朕说过会让你扬眉吐气，真正得母仪天一。”

“陛下，”她轻轻摇头，颤声道：“臣妾不敢有这等奢望，只愿此生能得善终。”

“净说傻话，”萧宝璋扶她躺下，扯过锦衾，替她遮住了一抹弯月似的玉肩，郑重道：“只要朕有一口气在，定会保你平安无虞。蕴娘，朕娶你并非情势所迫，而是真心想与你共此余生。”

她苦笑了一下，长睫低垂，遮住了眸中千种情绪，涩然道：“臣妾明白何为大局，无论是为了社稷，还是为了崔家，我都会做个尽职的皇后。陛下无需解释，也无需承诺。”

“好蕴娘，朕就知道没看错人。”他放开她，直起身来，“琼儿和元郎先拜托给你了。”

“陛下放心，这是臣妾分内之事。”她披衣而起，将他送到了寝阁外，等回到榻上，却是半点儿睡意都没了。

等宫女把姜兰雪等人传来时，崔灵蕴已梳洗罢，着梅青色三重衣，正坐在青玉案前，低头翻看未央宫舆图。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从宫殿上空滚过，震得窗扇咣当直响，众人也不由得阵阵心惊。

姜兰雪忙带着白露和青霭去关排窗，并一一插好鎏金凤头栓，将灯烛齐齐挑亮，回身问道：“今日咱们是要去椒房殿祭奠先后吗？”

崔灵蕴点了点头，招手道：“夏侯，你过来。”

夏侯伊趋步过去，“娘娘有何安排？”

崔灵蕴没说话，只抬眸一一扫过女尚书夏宜、女师雅娘、私官长邓源①、谒者②冯淼及虎贲中郎③赵临，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赵临身上，问道：“你有多少人手？”

赵临行了个叉手礼，回道：“六百虎贲军。”

她打开案上的盒子，取出中宫令符道：“传令，调集所有人马，守住椒房殿各处要道。若无本宫首肯，任何人不得进出。”

白露俯身接过令符，传给了赵临。

赵临神色凝重，单膝跪下接令，“末将遵命。”

“娘娘……”赵临出去后，室中气氛变得愈发紧张，夏侯伊忍不住问道：“老臣能做些什么？”

大雨将至，窗外愈发阴沉，崔灵蕴有些胸闷，深吸了口气道：“我想将元郎转移出椒房殿，你们有何高见？”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夏宜诧异道：“陛下不过离宫一日，娘娘何须如此紧张？何况您不是派人去守椒房殿了吗？”

崔灵蕴瞥了她一眼，“障眼法罢了。”

“宫中势力错综复杂，除了先后的心腹，还有杨家的眼线，李家的细作，椒房殿更是万众瞩目，想要将小皇子偷偷转移出来，比登天还难。”夏侯伊如实道。

又是一阵闷雷滚过，众人沉寂了瞬间，忽听雅娘开口道：“妾身倒有一计，”她望了眼窗外，若有所思道：“近些年来，由于雷击大火，未央宫门阙至今发生过三起走水事件，皆是四月到八月之间。”

私官长邓源失声道：“这也太冒险了，若是被抓住，那可是连坐之罪。何况，未央宫宫城四角皆有望楼。”

崔灵蕴低头捻着袖缘锦纹，神情不动如山，沉吟道：“把今日值守各望楼的将士名单找来，看看有无可突破之人。”

夏侯伊得令，正要退下时，却见谒者冯淼神色激动，越众而出躬身道：“娘娘，守东阙的魏良吉是魏娙娥族侄，这魏娘娘向来对您马首是瞻，只需找她出面，或可成事。”

邓源蹙眉道：“事关重大，魏良吉有这个胆？”

“纵有天大的事，本宫一力承担。”崔灵蕴侧头望着姜兰雪道。

姜兰雪立刻会意，福了福身道：“我这就去增成殿找魏娙娥。”

崔灵蕴拿出令符交给她，嘱咐道：“务必要谨慎。”

姜兰雪走后，崔灵蕴将其他人召过来，右手食指沿着穿过未央宫的飞渠徐徐划过，“一旦事成，东边势必大乱，届时铜鼓敲响，内侍们都抢着取水。可将元郎用木桶承载，沿永渠从西司马门送出去。”

“娘娘，这……万一有了什么闪失，您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夏尚书忧心忡忡道。

崔灵蕴兀自道：“出了西司马门，往南走不远就能看到内卫士所居区庐。”她点了点那片屋舍，“谁去安排接应？”

冯淼道：“交给微臣吧！”

崔灵蕴摇头道：“你得去椒房殿安排祭礼。”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夏宜，似乎在等她开口。

夏宜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妾身去办。”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崔灵蕴道。

待众人差不多都退下了，邓源才上前道：“娘娘，朝食备好了。”

窗外狂风呼啸，崔灵蕴心头微喜，“看来今天不会下雨，老天站在我们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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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乐安公主萧琼羽紧紧抱着弟弟，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她的弟弟是早产儿，瘦小孱弱，怎么看都不像快两岁的孩子。他和姐姐不一样，对崔灵蕴并无敌意和恶意，反而充满了好奇。

“元郎过来，阿姨抱！”她蹲下身，朝他笑眯眯地张开了手臂。

萧琼羽不肯放手，可是元郎却哭闹着死命挣扎，最后终得脱身，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崔灵蕴的怀抱。

乳母将帕子叠好，伸过来给他擤鼻涕擦眼泪，像是害怕孩子会弄脏皇后的衣袍。

她战战兢兢的样子让崔灵蕴百感交集，看来治罪常夫人令她恶名远扬，可她并不后悔。

元郎趴在她肩上，两只细瘦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脖颈。

这不是她的孩子，所以她不会无端生出母爱，只是无比心疼和怜悯。

若今日事败，她应该会死，他也难逃此劫。

李家若要送女儿进宫，必然不会让她做继母，谁敢对她提出那样过分的要求呢？

她想到了之前喝下的一碗碗避子汤，胃里突然翻腾起来。她忙压下不适，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柔声道：“元郎不怕，阿姨会保护你的。”

如果护不住，黄泉路上阿姨也会与你作伴。

“你想做什么？”萧琼羽挣开宫女，指着崔灵蕴恶声恶气道。

她如今七岁了，性格差不多定型了，对于崔灵蕴的偏见也根深蒂固，再难更改。无论表面怎么屈服，她始终不会忘记是她夺去了本该属于母亲的一切。

常妈妈说过，阿姨本是个无名无分的野孩子，是因为她母亲的恩赐，才得以认祖归宗，并且上了崔家族谱，可她不知感恩，竟毫不犹豫地抢走了母亲的后位。

崔灵蕴横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殿下觉得呢？”说罢不再理会她，朝婢媪们使了个眼色，抱着元郎进了内殿。

朝食刚过，女官妃嫔们便三三两两来到了椒房殿，正殿已经设好灵牌神龛等，宫女们正在摆放香烛和祭品。

崔容华看到萧琼羽神色黯然，孤零零地站在殿角，便走过去开解，没想到竟遭她怒斥，“你是我母后的媵侍，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若不是她提拔，你能有今天吗？”

崔容华自讨没趣，翻了个白眼道：“我能有今天，可是托了你阿姨的福。”

萧琼羽火冒三丈，眼看就要吵起来，旁边韩美人忙将她拽走了，悄声道：“莫要和小孩子较量。”又转身对萧琼羽道：“今日是先皇后忌日，殿下若还有孝心，就莫要任性。”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私官长：主要负责皇后的膳食，如搭配营养和味道，以及了解喜好和用膳习惯等。

②谒者：掌宾赞受事。

③虎贲中郎，虎贲中郎将下属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