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疑 第1章 第1章

江疑从大巴车上下来，拖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在马路边站了一会儿，从他身边走过的稀稀拉拉的三两行人不时对他投来打量的眼光，他眯着眼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在车上睡了一路，下车时还是被司机叫起来的，这会儿还有点恍惚。江疑看了看四周，狭窄的马路上偶尔慢悠悠地跑过一两辆车，两边是清一色的两层小平楼，一楼做商铺用，二楼估计是住宅，这些破旧店铺半天才见着一人光顾，简直可以用门可罗雀形容，他不禁有些好奇这些店铺是怎么支撑着开下去的，他捏了捏脖子，彻底醒了，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到三清县了——

三个小时的飞机，又坐了两小时的火车，再转大巴，这一路上可太折腾了，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掏出手机打算搜索最后一程该怎么走，结果输入地名后连万能的地图也查不到，看来那个地方真的是偏僻到了还没来得及纳入卫星系统。

正皱眉琢磨该怎么走，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

“请问是江疑吗？”那头传来带着一点口音的热情男声，年纪似乎挺大了。

“我是。”江疑立马猜到是谁了，不假思索地答应道，“您是王校长吧。”

“对对对，我接到通知说你今天过来，你现在到哪里了。”王校长乐呵呵地赶紧询问，声音里掩不住的激动。

“我在三清县了，刚刚从汽车站出来。”

“哦，好，县里来我们村没有班车的，村里人出去一般都是走路，要不你打车过来？不过费用可能比较高。”王校长试探性地问道，生怕吓走了年轻人，“你东西多不多啊？要不要我来接你？”

“没事，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过来就行。”

“好，那我在学校等你。”

挂了电话，江疑在路边等了将近二十分钟也没看见一辆出租车，他向路人问了小杏村的大概方向，便一手拖着一个箱子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夏天的尾巴天气依旧炎热，太阳想抓住一年中最后的机会赶紧发光发热，又是下午日头正盛，没走多久就汗涔涔了，江疑耐着性子擦了擦额角，加快步子想尽快摆脱日晒，终于在街角一棵大树下看见了停着的几辆出租车。

“胡啦！哈哈哈！”

几个司机把车晾在一边，正围坐在树下乘凉打麻将。

江疑走近了几人都没发现，他忍着笑叫了一声：“师傅！”

“干撒子哇？没看见我们在打麻将哦。”靠近他的司机被吓了一跳，头也没回的继续摸着牌。

“有生意做不做？”

“撒子生意？你要去哪里？几步路我们可不送哦，浪费时间。太远了价格低了我们也不送哦，划不来。”另外一个接话了，依旧盯着手里的牌起劲。

听他们带着当地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江疑觉得很有趣，这跑车做生意的也太随性了，别人是只要有钱就赚，他们倒好，麻将比挣钱还重要，他笑了笑：“小杏村，去不去？”

靠近他的那个司机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帅哥你要去小杏村啊？我们没怎么跑那边哦，太远咯，价格贵，坐车的人不划算。”

“没事，打表是多少就是多少。”

“帅哥我们这边不打表，都是根据路程提前喊价，两边都觉得价格可以我们就跑，免得打表扯皮，等到了客人说价格咋个那么高，扯不明白。”

江疑觉得挺新奇，在说话的那师傅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那你收多少？”

“三百块，少一分都不送。”那师傅打出去一张牌，“幺鸡！”说完又怕江疑嫌贵，赶紧补充：“那一路尽是上坡，耗油，而且是真的远，开车去就要一个钟头，我回来空车还捞不到人，所以你晓得的，这价格就……”

没等他说完，江疑就点点头起身：“可以，走吧。”

“撒子？！帅哥你这么爽快的哦！你不跟我砍哈价？”那师傅一脸震惊，麻将也顾不上打了，放下牌就跟上去，一边赶紧回头冲旁边人叫，“老刘，这把帮我接上哈，我回来再接着打！”

“干撒子哇，这就走了！！”

“必须的撒，有钱赚咯！”那师傅帮着江疑放行李箱，得意地冲牌友笑道。

“小伙子，我也可以送你！少你二十块钱~”一起打麻将的人打趣道。

“想抢我生意哦，没门！我先接到的！”师傅怕江疑变卦，赶紧将他塞进车里，启动车子开远了。

车在不宽的马路上徐徐开着，两旁的建筑不停地后退，人烟渐渐稀少，很快就驶离了城镇，进入眼帘的是大片的墨绿山野，蓝天白云下连绵不断的峰峦似乎就近在身前，水泥公路也不知在何时戛然而止，出租车在原生态的泥巴路上颠簸着前行。

江疑摇下车窗，风夹杂着清甜的空气吹进来，顿时胸腔都滋润了，刚刚出过汗，额前的短发被被风这么一吹，整个人都感觉清爽，炎热一扫而光，心情也更加舒畅，对此行不由得更加期待，看来没有来错，大自然太美了！他的决定非常正确！

这师傅看起来很健谈，一路上不停的找他聊天。

“帅哥不是本地人吧。”师傅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

江疑发现师傅在看他，扭过头冲着后视镜露出笑容：“不是。”

“我就说不是，普通话说的这么好听，一听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师傅也嘿嘿笑道，“那你从哪里来的？”

“北京。”

师傅明显吃了一惊：“哎呦，大城市里来的哦！我就说小伙子一看就是城里人，这看起来派头就不一样。”

江疑有些哭笑不得：“大哥，你是在夸我吗？”

“哈哈哈，你把我喊年轻咯，我的年纪你可以叫叔咯，看你应该比我女儿大不了好多。我是在夸你撒，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受过好教育的文化人，跟我们山里娃儿比不得，这个我也不晓得咋个说，我没怎么读过书，形容不出来，反正我一看小伙子你就是很优秀的那种。”师傅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在上大学咩？”

“今年大学刚毕业，不过之后还要读研究生。”

“哇塞，可以啊，也是在北京读的大学？”

“嗯。”

“了不起了不起，是不是清华北大。”

江疑被他激动的反应夸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又冲师傅笑了笑，点点头谦虚道：“嗯，学校里比我优秀的人很多，人外有人，叔你过奖了。”

“没过奖，能考上清华北大是真的厉害，我们这里还是十年前出过一个北大，小伙子了不起，了不起。”师傅忍不住连连赞叹，“我女儿明年高考，要是有你这样的成绩就好了，我们做大人的也不用担的心。”

“现在的社会学习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只要她尽力，不给自己留遗憾就行，不要把她逼得太紧，压力太大也不好。”江疑趴在车窗上看着不断后退的树林，让风迎面吹拂，宽慰师傅。

“帅哥你说得有道理，还是不能把她逼得太紧了，只要她过的开心，尽力就好。”师傅赞同地点点头。

立马又再一次感叹起来：“帅哥你人长得撑透，学历又高，以后哪个婆娘跟着你了日子好过的很哦。”

“啊？”江疑终于遇到没听懂的词了。

“嘿嘿，不小心说了我们这里的方言，意思就是你长得好帅。”师傅乐呵呵地解释，八卦话题永不过时，“好多女孩追你吧，谈女朋友没？”

江疑摸了摸下巴，他对自己的相貌还是很认可的。一米八七的身高在男生里也是算高的，因为喜欢运动，身材保持得很好，肌肉线条紧绷流畅，天生的衣架子，尤其是那六块腹肌，还激得发小张铭宇大学里有段时间天天跑健身房，他的轮廓分明，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略薄，唇角微微下倾，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十分清冷的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但笑起来的时候则是完全相反，眉眼弯弯唇角上扬十分的温柔，像是能瞬间瓦解千里冰封，将人融化在他的眼睛里，而他偏生又爱笑，见到谁了都是一脸明媚的笑容，从小到大他不知道被张铭宇威胁了多少次不准那样笑，说他把自己的风头全抢走了，两人在一起女生都只看他，但他总是笑嘻嘻地答应，然后继续笑嘻嘻地散发他不自知的魅力，于是不可避免的从小到大收到了好多女生的表白，但都被他拒绝了，而那些女孩子居然觉得能被他笑着拒绝也值了，毅然决然地前仆后继，次数多了只好拉张铭宇给他顶着，还厚着脸皮说是兄弟就应该两肋插刀，直到大四的时候交了女朋友这种情况才缓解，那些追求者至少只是暗地里悄悄喜欢，不敢贸然来打扰了。

虽然谈不上自恋，但面对别人夸他帅从来不否认，江疑难得的不再谦虚，哈哈一笑：“有女朋友了。”

“女朋友肯定也是个大美女，郎才女貌才配得上哦，女孩子有福气了哦。”师傅继续八卦道。

江疑笑了笑没接话。

看见前方的山越来越近，横亘在这条笔直的路上，江疑问：“叔，等下是要过隧道吗？”

“不过隧道，小杏村就在前面那座山上，山脚下有条路。”

说话间出租车开到了山脚下，树林掩映着一条刚好能过一辆车的小道，师傅灵巧地打着方向盘，车一拐就上了坡道，真有一种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不过现在连村的影子都没见着，但好歹是驶上了通往村子的路。

“这路好多司机都不愿开，山道很陡，没点技术的还真的不敢来。”师傅略带骄傲地说道，说着又转了一把方向盘，拐了一个大弯。

出租车上了山坡后颠得更加厉害了，泥巴路坑坑洼洼的，再加上急弯又多，江疑努力让自己坐稳保持平衡，还是被晃的左□□斜，没多久头也晕起来，心里恶心的难受。

长这么大第一次晕车，这个感觉太不好受了，胃里像是在翻江倒海，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原本应该是清新的空气却在他闻起来变得异常的闷，他现在心里就两个字，遭罪。前面数个小时的旅途都没让他不适，这会儿短短十几分钟却把他折磨的在心里叫苦连连。

师傅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仍热兴致勃勃地跟他调侃：“帅哥你来小杏村干撒子？外地人应该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吧，又偏辟又落后的。”

江疑实在是没力气应他：“……”

“这个村也不大，就几十户人家，咋个突然想来这里？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的，哦，做调研是不？”

江疑感觉自己虚汗都要留下来了，手紧紧的扒着车窗稳住身体：“……叔，还有多久能到？”

“三十来分钟吧。”这段路确实很陡，师傅也不敢分心，认真的看着前面的路。

“……能不能开快点？”江疑听完眼睛都快发黑了。

师傅忽然会心一笑，将车速慢了下来：“你是不是想撒尿了？要不我停车，你到路边去撒，反正没人，不用不好意思。”

江疑头都大了，紧闭着眼靠在座位上，有气无力地说：“没……我不想上厕所，叔你快点开吧。”

“哦。”师傅疑惑地点点头，依言恢复到了正常速度。

江疑没享受两分钟的安静，又听见师傅叽里呱啦说起来，之前觉得师傅还挺有意思，很会活跃气氛，现在难受的时候只觉得他像是在念经，耳朵里嗡嗡的，声声挠人心肺。

“我看好像一般调研都是一群人，你咋个一个人哦？是不是同伴先去了？”

“……”

“你女朋友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你在这里待几天啊？农村生活可不比你们城里哦，也不晓得你受不受得了。小杏村又特别落后，怕是你要受不住的。”

求求叔你别说了，再说我可能真的就受不住了。

“山里娃儿粗糙，雨里跑太阳晒的，累了随便往泥巴地里一躺都能睡着，你来这一趟怕是要受苦哦。不过话说小杏村那些娃儿是真的可怜，我们住在县里的都还好，他们村实在是太穷咯，好像到现在都还没通水，你看这路就知道，水泥公路都还没通他们村，里头的人进出基本上都靠步行。”

江疑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胸腔里有东西要翻上来，实在是忍不住了：

“……叔，你有塑料袋吗？我……我想吐……”

“啊？”师傅终于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江疑发白的脸色，手忙脚乱赶紧从座位旁找塑料袋，

“帅哥你等等啊，我这里有的。”

江疑一手捂着嘴，另一手不待师傅将塑料袋向后递过来便赶紧一把抢到跟前。

“唔……”再迟一点就吐师傅的车上了，江疑头一回这么狼狈，张铭宇还跟他打赌说他绝对撑不过三天就会逃回去，要是被他看见自己还没到目的地就已经蔫儿了估计能笑话他一辈子。

“帅哥你晕车啊？”师傅透过后视镜紧张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在自己车上出现意外，“这里弯比较多，是容易晕车，你闭着眼睛睡一下，应该能缓解。”

“唔……”还没来得及说话，江疑又吐了第二波，后悔没带他妈塞给他的晕车贴了，他当时信誓旦旦地说长这么大什么车没坐过，从来就没晕过车，坚决从包里给拿出来了，果然话不可以说得太满啊。

师傅也不敢再搭话，踩紧油门赶紧往前开。

车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江疑断断续续的呕吐声，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但酸水一直不停地往外翻。

就在他快要吐虚脱了的时候，听到司机传来了声音：“帅哥，到了！”

江疑抹了抹不受控制跟酸水一起出来的眼泪，像是听到了福音，费力扯出一个笑容道：“谢谢了叔！”

出租车停在村口一棵杏树下，师傅下来帮他从后备箱取行李，看他一脸惨白，不由得担心：“帅哥没事吧？真是受罪哦，可怜巴拉的。”

多亏了身体素质好，停止了颠簸，所以眩晕感也慢慢消失了，渐渐恢复正常，江疑长吸了一口气，感觉以后都要对出租车有阴影了，不对，应该是对山路有阴影了，他接过行李箱笑道：“没事了。微信支付可以吗？”

“微信支付可以是可是，但是不晓得这里可不可以哦。”师傅像说绕口令一样，不明含义地笑了一声，但还是将收款码拿了出来。

“什么意思？”江疑迟疑地拿出手机准备扫码。

“哔”得一声，师傅的话音同时响起：“这里怕是没得网哦。”

“……”

“嘿嘿，是不是没得网？”

不是吧！所以今后在这里的娱乐靠什么！！！手机相当于无啊！！！这里跟现代文明脱节了吗？！移动网络居然在这里没有信号！！！江疑很想说师傅你要不把我再带回去吧，咽了口口水，强行忍住了，无力的笑道：“还真没有网。”

“帅哥你不会没带现金吧？！”轮到师傅着急了，“你可不能让我白跑哦，这一趟油费都不便宜。”

江疑眨了眨无辜的眼睛，冲他尴尬地笑了一笑。

“不是吧帅哥？！你不要骇我！咋个办哦，刚刚打麻将又输咯，现在还白跑一趟，钱钱没挣到，回去又要被婆娘骂咯，今朝咋个这么倒霉哦。”

江疑从背包里找出钱夹，促狭地笑道：“开个玩笑，叔你还当真了，肯定不能让你白跑呀。”

幸亏高玉容昨晚强行给他塞了五千块钱现金，说农村可能没有普及线上支付，还是要带点现金才方便，他当时还嫌懒得保管，本来想拿出来，但是拗不过，索性就装上了，好几年没用现金了，现在摸着红红的票子还真是踏实啊，不愧是他的妈妈，真有先见之明！

“真是吓死我了，谢谢帅哥！”师傅接过钱，顿时喜笑颜开，小心地揣进裤兜里。

“叔你留个电话号码吧，以后我去县里都叫你的车。”想到交通不方便，为了日后的出行，江疑赶紧叫住了转身要上车的师傅。

“哦，好好，以后要用车就给我打电话。”

江疑存了号码，拖着两个箱子慢吞吞往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