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祢家小小的院落彻底吞没。
寒风掠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
祢衡浑浑噩噩地被弟弟祢和半扶半搀地弄回住处,那件单薄的旧氅早已被雪水浸透,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冷意直透骨髓,却远不及他心头的万分之一寒。
手腕上那道被樊楼门槛刮出的伤口被祢和用清水简单冲洗,撒上止血的药粉,用干净的布条草草缠绕了几圈。
伤口依旧一刺一刺地跳着疼,如同他此刻的心跳,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滞涩。
他瘫坐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泥塑木雕。
母亲担忧的询问声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睡意朦胧的焦急。
祢和迅速应了一声,声音是刻意调整过的平稳温和,三言两语,用“兄长饮酒不慎滑倒,已无大碍”的借口,将老人家的忧心轻轻巧巧地糊弄了过去。
打发走母亲,祢和轻轻推开兄长的房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祢衡一动不动地坐着,凌乱的发丝黏在苍白的额角,昔日那双锐利逼人、闪烁着狂傲光芒的眼睛,此刻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败和死寂。
他身上还散发着风雪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幻灭后的颓唐。
祢和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细微的刺痛蔓延开来。
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默然地走到矮桌旁,提起桌上那只粗陶茶壶,为自己缓缓斟了一盏早已冰凉的茶水。
然后,他捧着那盏冷茶,安静地坐在了祢衡对面的阴影里,如同沉默的守夜人。
昏暗的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以及彼此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祢和的双手逐渐变得冰凉,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兄长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劝解,甚至不是指责。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那足以碾碎一个人所有骄傲和信念的巨大耻辱与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祢和几乎以为兄长会就这样凝固成一尊石像时。
祢衡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如同砂纸摩擦般沙哑破碎的声音。
“那张请帖……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的吧?”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飘忽不定,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他没有看向祢和,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虚无的某一点,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呢喃起来。
“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晓的……”
“那般巧合地出现在我常去的书肆……那般恰到好处地‘遗落’在我必经的路上……那般言辞恳切,仿佛求贤若渴……”
“呵!……我竟信了……我竟真的信了……”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充满了无尽的自嘲。
祢和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明白兄长此刻所指,也明白兄长此刻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悔恨与恍然。
他设的局并不算多么精妙,甚至留下了不少痕迹。
以兄长的聪慧,若非被“国丈赏识”、“共谋大事”的虚幻泡影冲昏了头脑,迷了心窍,又怎会轻易踏入了这显而易见的圈套?
如今泡影破灭,从云端狠狠摔回泥泞的现实,所有被忽略的细节自然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祢衡不再说话,只是呼吸变得更加粗重了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明白了弟弟的意图,祢和也知道他明白了。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认,比任何激烈的质问都更让人无力。
又过了许久,久到油灯的灯芯爆出一个细微的灯花。
祢衡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奇异般地平静了许多,那是一种所有情绪被彻底抽干后的疲惫与认命。
“阿奴……”
他唤了祢和的小名,这个称呼已经许久未曾从他口中吐出。
“此事……你做得对。”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了他最后的气力,他缓缓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有你在……是祢家的福气。我……我……”
后面的话语化作了无声的哽咽,消散在喉咙深处。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承认了弟弟的选择才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唯一的生路。
听到兄长这句话,祢和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下来。
他捏着冰冷茶盏的手指缓缓松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的白痕渐渐消退。
他将茶盏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脆响。
他站起身,走到祢衡身边,却没有触碰他,只是低声道。
“兄长,夜已深了,好生歇息吧。”
他平静地说:“明日……会是个晴天。”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必然的事实。
“一切,都会好的。”
他明白,此时的祢衡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也不需要任何空洞的承诺。
他需要的只是独自舔舐伤口的时间和空间。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祢和转身,脚步轻缓地退出了房间,细心地将房门轻轻合拢。
门扉隔绝了内外,也将满室的死寂、翻涌的悔恨、无边的绝望,以及那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名为“认清现实”的种子,一并留给了祢衡。
翌日清晨。
天色刚蒙蒙亮,如同鱼肚翻白,稀薄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却驱不散檐角凝结的、带着凛冽寒气的露水。
祢和几乎一夜未眠。
他知道,昨夜樊楼前的那场风波,虽然发生在宵禁之后,目睹者未必众多,但在这许都城,尤其是在各方势力眼线密布的情况下,绝无可能完全掩盖。
祢衡公然欲投国丈董承,虽是被拒,又几乎是指着鼻子骂遍了那群自诩“忠良”的保皇派,但这件事,迟早会一字不落地传进曹操的耳朵里。
他不能等,不能赌。
不能赌曹操的耐心,不能赌那所谓“用人不疑”的信任能有多坚固。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何一点疑虑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他必须主动出击,必须在消息彻底发酵之前,去面对曹操,去表明立场,再为兄长去争取那一线生机。
因此,草草用完“朝食”(早饭),安抚好母亲后,他便便径直出了门,直奔曹府,想要面见曹操。
晨光熹微中,司空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矗立的石狮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威严肃穆,甚至带着几分狰狞。
祢和没有走正门,那是高官显贵通行的路径。
他绕到侧门,那里通常是属吏、仆役往来之所。
十四岁的少年郎身形清瘦,洗得发白的衣料更衬得肩背单薄,唯有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在寒风里不肯折腰的竹。
他的发丝用一根普通的木簪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露出一双过分清澈明亮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正紧紧望着那扇紧闭的侧门,眼底深处压抑着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焦灼与决绝。
他算准了时辰,这个点,曹操通常已在府中开始处理军政要务。
他是来“请罪”的,姿态必须做足。
然而,他甚至未能靠近那扇侧门台阶五步之内,便被两名值守的带甲侍卫面无表情地横戟拦下。
冰冷的戟刃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交叉挡在他身前,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丞相有令,今日不见外客。”
侍卫面无表情地横过手中长戟,戟尖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祢令史,请回吧。莫要在此逗留,以免……自误。”
“自误”二字,被刻意加重,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祢和的喉头瞬间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狠狠攥紧,指甲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这该死的阶级!
他知道,这绝非普通的拒客。
这是来自曹操的敲打,是无声的警告和下马威。
昨日兄长那般疯狂的行径,曹操没有立刻派兵锁拿他兄弟二人问罪,或许已是看在他往日那点“微末功劳”和“过人才智”的份上,留了最后的余地。
但这余地究竟有多大?曹操的耐心还剩下多少?他心里完全没有底。
这种悬而未决、命系于他人一念之间的感觉,几乎要将人逼疯。
就在他心念急转,思索着是该继续强硬请求,还是暂且退去以图后计之时,身后忽然飘来一阵清冽中带着微醺酒气的特殊气息。
伴随而来的是一道慵懒散漫、却仿佛能穿透这紧张氛围的含笑话语。
“咦?这大清早的,司空府门前倒摆了尊玉像?”
祢和听到,猛地回头。
只见来人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袍,料子是极名贵的江东云锦,却被他穿得松松垮垮,领口随意敞开着,露出小半截线条清晰的锁骨,非但不显邋遢,反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意味。
他面容俊朗,眉目疏朗,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像是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像是藏着钩子,鼻梁高挺,唇瓣因沾染酒气而泛着一种温润的绯红。
明明是副极出色的一副皮囊,偏偏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没正形的懒散劲儿,手里还晃荡着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
正是曹操身边最得信任、也最特立独行的谋士,军师祭酒——郭嘉,郭奉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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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