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起微澜
不知是村长们听懂了纪明的话,还是自己也承担不起上书朝廷的后果,并没急着将那份陈情书递上去,而是一日日挨家挨户继续筹措余粮。
农户们忙着想法子保住自己一家老小过冬的粮食,顾不上采买和书信往来,宁露的生意便也不好做,接连几日早早地收了工。
这日回来的时候日头还没落下去,宁露从篱笆栏处腾身进入,大成和玉娘没在家,院子里没人,格外安静。
正准备抬手推门,眼珠子转了一圈,放轻动作,蹑手蹑脚蹭到窗棂下,凑了一只眼睛到窗缝边上。
这间草舍的采光不算好,到了下午屋里就特别昏暗。
趴着窗边往里张望,床上没人,视线向下,瞥见靠坐在窗边的纪明,宁露吓得一激灵。
不等她惊呼后退,就发现纪明正在睡着。
宁露眨了眨眼,见他呼吸的节律都没变化,索性大大方方地偷看。
她的动作没惊扰到他。
这段时间,她在几个村子闯荡,已经能够把原主的一些技能熟练运用了。脚力、瞄准还有这控制鼻息已不在话下。
甚至以她现在蜻蜓点水,上房揭瓦的本事,她都敢说自己是轻功高手了。
话虽如此,作为在现代完全没有什么健身意识的脆皮女大,每次使用这些技能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心虚。
她不敢想,原主本人苦练了多少年才能留给她这么多的逃生技能。而她能给原主的,除了阴间作息的兼职,就是没剩几天租期的房子。
可转念一想,原主如果去了现代也可能和她面对一样生存危机,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感同身受她的痛苦,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命苦了。
“咳…咳咳…”
靠在墙边的纪明蹙眉辗转,先是偏了身,低头咳着。
接着就咳嗽得越发厉害,单薄的身子不停地颤抖,他仍是乏力合着眼,布满紫气的指尖在袖中摸索,抖着手将帕子掩在唇边。
这人如秋日落叶瑟瑟不止,长睫颤动,迟迟没有睁开。
待到咳声停了,那掩在唇边的手指下滑至胸口,遂听得一声无意识地痛哼。
宁露回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自觉屏息抿嘴。
她其实一直很好奇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纪明会做什么。
这人看上去没什么爱好,整日除了看书,似乎就只剩睡觉。
这会儿,房内昏暗,他的五官沉在阴影里,昏睡中眉眼淡开,想来应是最不设防的时刻,便是这样的时刻,他的神态也总带着淡淡的疲倦和不耐。
宁露没来由地觉得这房间太小,容不下他。
掌心微微用力,将半指宽的窗缝叩紧。
猫在墙角点起炉火,重新烧好热水,她才推门进去。
进门时,纪明已经醒了,从靠坐的姿态换成了端坐。
方才听见院子里生火烧水的声音,这会儿见她进门并不惊讶,只是点头示意。
宁露从墙上取下自己上次带回来的草药抓了一把塞进水壶晃了晃。
“喝水。”
土碗推进他手里,纪明也只是低头扫了一眼其中的草药,便默默接下。
“今天…咳咳…很早。”
“没什么生意嘛。”宁露拉着长凳靠近纪明,歪头:“外面有太阳,比屋里暖和,你怎么不去院子里坐?”
他的视线顺着她的话挪向庭院,没有作声。
“那你总要给自己烧点热水。上次从隔壁村带来的草药是止咳的,你也不喝。怕我下毒啊”
“没有。”
沉默半晌来了别别扭扭一句‘没有’,宁露觉得有趣,学着他的故作深沉模仿了一下。
不伦不类,不够酷。
她只好换了个话题:“今天天早,也暖和。吃过饭要不要去村口坐坐,听大家唠嗑。”
“最近我出门,大家还问起你呢。你帮了他们,他们很念你的好。”
“信没送出,算什么帮助?”
“不管送没送出去,你都帮着写信了。有句话怎么说的,论迹不论心…”
宁露无奈:“你们这些世家子的脑袋好复杂。”
她起身把上次没吃完的斑鸠又分了两半,一半炖汤,一半生烤。汤归纪明,肉归她。
吃过晚饭,等纪明吃过药脸色好了些,宁露懒得和他商量,径自抱着衣服拎着凳子,拉着人往外走。
她自认是个尊重他人命运的人,可每次看着纪明,都觉得他一个人很孤独,很孤单。
莫名其妙的,她就是想带他向外走两步。
有这一回的经验,她回去再看救赎文,绝对不会吐槽救赎文女主圣母心了。
谁能看见漂亮孤独的病美男不生出恻隐之心呢?
女人,都还是太善良了。
带着他不好翻墙,两人穿过院子,走了大成家的前门。
迈出院门的刹那,宁露迟疑停脚,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示意纪明别急。
“你等我一下,我很少走正门。”
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的模样太过招笑,纪明挑眉莞尔,乖乖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等待。
到底还是走街串巷,以活地图著称的宁老板,很快就激活了路线,转头拉着他往北走。
撞见他难得透亮直白的笑意,宁露怔了怔:“出…出门还是好玩的,对吧?”
“嗯。”
纪明点头应了,唇边的笑意不减。
不知道是不是宁露的错觉,这个男人好像真的很喜欢看她窘迫。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到了村口,纪明手里的东西早就从衣服,变成了小板凳和一包刚炒好的香瓜子。
而宁露也因为嘴甜,左手捏丸子,右手握糖糕,嘴里塞瓜果,满满当当。
今儿暖和,天色微微暗,村口槐树下早早围了一群人。
最中间那人见了宁露,老远就开始摆手招呼。
走近定睛,他们两个才看出中间站着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朱大成。
隔了几步,两人默契驻足。
她往纪明身边凑了凑,小声嘀咕:“听玉娘说,他今天带了几个药商上山了。不知道怎么回来这么早。”
“宁妹子,你来啦,我正准备叫人回去家里叫你呢。”
坐在大成身边的村长老爹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大成一路小跑过来,冲纪明点了点头,作势就要帮他拿东西:“纪公子也来了。正巧,有好消息!”
宁露见状,忙上前一步挡在纪明身前,夺过大成已经拿到手里的凳子,抱回怀里。
“我来就行。”
少见她这么警惕,纪明默默向后撤开半步,由她施展。
走近人群,她冲从村长点头开口,却还是习惯性戒备地看向大成。
“今天大成进城,正好碰见了县令的随从,说县令得了刺史的召见,往昌州去了。”
“县令带走了不少人,剩下的官兵说,大人临走的时候嘱咐,说是体恤民情,宽征半月,等他回来再说呢。”大成笑吟吟接了话,瞄向纪明。
“是那信递上去了?”宁露和纪明对视一眼,问出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村长老爹摇头。
“让大成去本来就是想打听打听,什么时辰把信送上去合适,就探到了这么个消息。”
这事儿没人跟她说过。
宁露抿嘴,瞥了一眼纪明。
没得到她想象中的调侃,反是听见纪明冷声发问:“半月有用吗?”
低头盯着地面的宁露快速眨眼,吞咽口水。
这么久了,她还是最佩服纪明每次提问都直中要害的本事。
那围坐的农户倒是不介意,乐呵呵应了:“当然有用了,这半月说不定就想出法子了呢。”
“是啊,人活一日是一日,总能活下去的。”
“玉娘她们几个正商量着做些手工活,去临县卖了,换些粮食回来呢。”
乍如乱石投静湖,荡起涟漪,原本沉闷的人群再度热闹起来,东一句西一句讨论如何赚钱换粮。
说话间,几个未婚的年轻姑娘围上来拉着宁露就往另一边去玩。
饶是她一步三回头,人还是被越推越远。
人群如星子遍地撒开,纪明负手站在外围,视线自一干衣着简陋的农民身上掠过,不自觉停在宁露身上。
耳边人声喧嚣,要么在讨论生计,要么是儿女嫁娶,或是孩童嬉闹。
这一切都是他陌生的,与他无关的。
只有那个小小的影子,只一边晃着手里的凳子,一边指向某个角落对他挤眉弄眼,滑稽又……可爱。
怀中的长袍迎风扬起,纪明鬼使神差地顺着她的指引迈开脚步。
自始至终注视着他的村长,立刻起身跟上。
“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人双手拄在杖上,身形颤巍。
纪明本不欲理会,余光瞥见不时留意他们这边的宁露,硬生生摁下脚步。
这个女人,目无法纪,却出奇尊老爱幼。
垂眼拂袖,示意村长继续:“当日公子帮忙写信,全村上下感激不尽。本应该备下谢礼,登门致谢,今时今日,大家也都困于生计。”
“眼下,大家筹了薄礼,由我转交给公子,以谢公子深恩。”
目光下移,落在村长捧着的帕子上。
那方格布巾已经掉了色,里面硬邦邦一团,不必猜也知道是什么。
“信还没送出,谈什么恩,什么谢?”
“不怕公子笑话,村子里没什么读书人,也没谁跟当官的打过交道。这陈情宽征已是那日能想出的最后一个法子。如果不是公子提醒,我们恐怕就第二天一早就把信递进官府了。”
村长叹了口气,心有余悸:“拖延的这几天,听说平成县里有人交不出粮,找县令的亲戚说项,被打骂了出来,掀屋下狱。想来,如果不是公子提醒,这几个村子里的人恐也逃不掉责罚……”
“再者,公子气度不凡,必非常人。我等托公子的福才能沉得住气,撑到这最后一日……”
纪明眼神微黯,轻哼冷笑。
“你们这个村子,很有意思。”
坊间传闻昌州治下,人心质朴。他与这些人为数不多的交集中,竟没听见过几句真心话。
“决定是你们做的,我只写了字。”纪明顿了顿:“日后,也只需记得这一件便是。”
“贵人肯赐下笔墨,言重恩深,已是我等草民的福分,自然记得。”
老者闻言,身形一震,郑重躬身。
“纪阿明!那边风大,你来这里!”
耳畔传来少女催促,纪明眼中寒意散开,垂眼扫向村长手中的帕子。
掀开方巾的折角,露出了几贯钱。
他短暂思忖,挑起两贯:“算我借的。日后自有人还你。”
宁露站看不清他们在干嘛,只一味的于人群中踮脚招手,见他不动,小跑两步到他跟前。
瞥见一眼村长匆匆离开的背影,她扯住他的袖子:“纪阿明,我叫你,你没听见吗?”
被这唠叨迎头砸下,纪明敛了眉眼锋利,反手压住她的腕子,指尖顺势一推,银钱落进她的袖中。
刚想开口,言语就被咳嗽抢了先,握着她腕子的手向下沉了沉。
“咳……”
听见他咳声嘶哑,宁露果然噤声,抽出他怀中的外衣抖开,递到他手边。
“衣服拿了不就是挡风的?傻站着也不穿,活该你咳嗽。”
“接着啊。”
纪明恍若未闻,将冰凉指尖慢吞吞缩回衣袖。
呛咳不止,肩头耸动,眉眼低垂,没来由的衬得他无辜无害。
“少爷就是少爷,还得人伺候。”
宁露叹了口气,不疑有他,反手将外袍披到他肩上。
“不是我说你,不管你以前什么身份,现在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她个头不高,够到他的肩膀已经需要踮脚。古人的盘扣又极其考验手脚的灵巧,宁露小鸟般大小的脑袋左右摇晃了半天,都没能整理明白。
“纪阿明,这扣子你得自己来……太复杂了我不会。”
“咳咳…”
“那不然去那边坐着弄,你太高了,我够不到。你弯一点腰呢。”
她目不所及的身后,已有人好奇张望。
宁露浑然不知,纪明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狡黠莞尔,倾身低语:“宁露露,没有哪家的婢女敢让公子弯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