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熹茗望着樱樱月光下瘦弱的剪影,问她:“如果不是那次事故,方然,还有你,你们会想要逃出那里吗?”
樱樱踟蹰了片刻,回:“可能......可能不会。我胆子小,如果不是方然带着我,我不会出来的。”
“那便是了。我也有好多想要改变的瞬间。”
“小明姐姐,比如?”
路熹茗仰起脑袋,笑着说:“比如,如果让那一天重来,我一定不会再轻易和重要的人说再见,因为相聚和重逢是比离别困难多了的事情。但如果不是和他说了再见,我也不会遇到你们。”
“那你......也会和我们说再见吗?”
“或许吧,我不知道。”
离别几乎是肯定的,只是离别时,她还会不会有机会同樱樱他们说再见,她是真的不知道。
黑暗中,樱樱淡淡地“嗯”了一声。路熹茗本以为她还会说些挽留的话,但她却没有这么做,而是问:“那你的愿望呢?”
路熹茗半开玩笑半真心地说:“我的愿望就是能早点找到所有人共同的愿望。”
“如果其他人的愿望不是你想要的呢?”
樱樱语气里带着些童真和好奇,路熹茗知道她不是在质问自己,只是小姑娘无意间倒真的把她给问住了。如果这世界上所有人其实都想要自己成为世上获利最多的人呢?她也要顺着大家的意,让世界陷入混乱吗?
“如果我不想要......那就不是所有人共同的愿望......”路熹茗吞吞吐吐地回着,“我也算在所有人当中。”
“有道理,”樱樱笑了,“小明姐姐你说得对。”
路熹茗翻了个身,不敢看樱樱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她闭上眼,心想:“我说得不对,樱樱,我只是强词夺理而已。”
第二天一大早,院子里所有人都还在沉睡时,路熹茗就带着小栗子离开了。她没有朝灌木丛的方向走,而是向着村子的另一端行进。严羽家在村子的中央,周边还有四五座小屋,其中两间还在靠近道路的一侧专门开了扇门,门头挂了牌匾,牌匾上的漆已经剥落得难以辨认,只能依稀看出“商铺”和“食肆”的字样。
再往前走有一栋稍大些的建筑,不过再大也只是由三栋平房组成的院子。路熹茗透过破败的窗向里看去,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桌椅和蒙灰的笔筒,还有已经挂上蜘蛛网的书堆。
她站在窗前,出神地看了许久——光是想象曾经的孩子们簇拥在一起读书的画面,她就能久违地获得长久的平静。
“我和父母去到云松坞后的第三年,学堂就关门了,”年轻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这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也都是村民,他们守着空空的学堂撑了三年,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也离开了村子,他们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路熹茗转过头,见是严羽,遂朝他笑了笑。
“你又要走了吗?”严羽问。
“我想在村子的最角落搭一个屋子,”路熹茗说,“然后种点药草,拿去城里换生活费。”
“这里屋子都是空的,你可以随便住,”严羽像是松了一口气,“我那里也很欢迎你。”
“再说吧。你呢?不回城里了吗?”
严羽摇摇头:“我会在这里待到他们彻底没有危险的时候。”
“那三个孩子与你也非亲非故的,你......”路熹茗本想泼他冷水,但见他眼神诚恳,不似一时兴起,便也不再做坏人,“你要是想学些草药种植知识,我可以教你,你也会有些收入,他们三个人应该也要不少花销。”
“秦姑娘,你不用担心我的经济来源,”严羽的娃娃脸上多了一丝笑容,“之前我父母在云松坞做生意,我们攒下来不少银钱。况且,村子里连商铺都没有,也没什么花钱的机会。”
路熹茗的面部忽然抽搐了一下,敢情说来说去,她才是最穷的那个。她撇撇嘴,道:“行,就当我没提过。樱樱特别想学认字,你有空就教教她吧。”
说完,路熹茗拍拍小栗子,打算继续往前走,可忽然间她又想起了云松坞医馆的李大夫曾说的话,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又转回头问他:“不对啊,之前李大夫说你加入稽查司就是为了攒钱去风原谷见父母。如果你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攒钱?”
严羽的笑容僵住了,他愣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回答道:“那是我找的借口。秦姑娘,我的父母就是被稽查司的人送走的。
我当时在学堂,见到有人在学堂门口把人拖到街上,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于是冲到街上,只看到我父母也在被抓的队伍里。我冲上前去,却被打晕了送回学堂,等我再睁眼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云松坞了。”
路熹茗皱了皱眉头,警惕地握紧了小栗子的缰绳,问:“那你加入稽查司......是为了向送走你父母的稽查们复仇吗?”
如果是这样,那云松坞稽查司全军覆没的帐,可能要重新算了。从他之前口口声声说要保护环亚人开始,路熹茗就觉得有些奇怪,眼下,她终于明白了这种怪异感到底源自哪里。
严羽见到路熹茗的神色变化,眼神有些受伤,他摇了摇头,说:“他们都只是收到消息,为人办事而已。秦姑娘,不管你信不信,我加入稽查司也只是为了,以后若有相同的事再发生,我可以成为那个稽查司里反抗命令的人......至少,我不会让还没成年的孩子和父母分开。”
路熹茗松开了缰绳,轻舒了一口气,对他说:“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严羽说,“我一开始确实是恨他们的。只是他们已经不在了,不管是朋友也好,仇人也好,说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
“你还想回去做稽查吗?”路熹茗又问。
严羽笑着说:“想,但保护方然他们,也是在保护环亚人。”
“你又能确定他是环亚人了?你好像对‘环亚人’很有执念。”
“我小的时候,以为这个世界就只有燕鸣村这么大,”说着说着,严羽的眼神飘向了远方,“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村里的部分老人说着别的语言,长得和我不一样。我父母说,我们都是从不一样的地方来的,而这些地方都在打仗,只有在燕鸣村,我们这些不同故乡的人才能放下怨恨成为家人。他们还说,村子以外的地方都很危险。后来环亚成立了,村民们都往外走,我的父母也带我出了村。我在云松坞上了学,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原来世界那么大,而不管我们从哪里来,不管我们之前有何纠葛,我们都可以叫自己‘环亚人’。”
“你在燕鸣村的时候,也可以叫自己‘燕鸣村人’。如果一辈子不出村,那么你也不会这么在意环亚人的身份。”
严羽朝她眨眨眼睛,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但哪有这些‘如果’呢?我出去了,便不再仅仅是燕鸣村人了。”
“你真的真的喜欢‘环亚’吗?我可以说我喜欢环亚,但也只是因为我是晶芯。而那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他们也是环亚人,却连在这里生活的资格都被夺去,更别提说什么喜欢这个地方了。”
严羽陷入了沉默。他对于亲人的生离和同僚的死别也有着切肤之痛,而路熹茗这么一质疑,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他朴素单纯的价值观做辩护。
路熹茗思索了片刻,对他说:“你不用着急回答我,如果我这个问题冒犯到你,你也可以选择不回答。我先走了,再见。”
她转过身去,严羽在她身后喊道:“你不用费心搭屋子,村子尽头住的老奶奶早就去世,她无儿无女,那个屋子一直空着没人继承。你可以住那里。”
路熹茗对他说了声“谢谢”,随后牵着小栗子向村子尽头走去。那里确实是有个小木屋,也就二十平见方,被风雨侵蚀得厉害,连门锁都断成两截,大门轻轻一推便开了。
但只要用些木板加固,打扫打扫,再换一把锁,应该还能住人。最重要的是,那屋子后便是一整块田,大概一个足球场那么大。
那田地或许曾经被过度开发,如今十余年无人种植过,又变得肥沃起来,只是杂草丛生,需要好一阵清理。
她忽然觉得住在这里也不错,没人打扰她,平日里除了料理药草田,余下的时间都可以拿来进行思考。若是那些塔国人,或者是地下城的人再来抓孩子们,她也能保护他们。
终有一天,孩子们会不再需要她的保护,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找到了所有人共同的愿望,而只要她许下这样的愿望,眼下的所有危险和困难便都会随着那股改变天地的力量迎刃而解。
只是现在,她还需要回一趟乐阳,再去找玄泣带她回到第三次人生。
路熹茗在田边叫停了小栗子,从小栗子身上下来,解开粮草袋喂它吃了些早餐。
“小栗子,如果你会飞,你就叫一声。”
“小栗子,”路熹茗盯着小栗子不停转动的耳朵,继续问它,“你们马儿是不是也分会飞的马和不会飞的马?就像石芯和晶芯一样?”
小栗子不回答,大口嚼着食物。
“小栗子,”路熹茗又问,“你们会因为身边的马朋友不会飞,就歧视它们、把它们从身边赶跑吗?”
问完,路熹茗就被自己愚蠢的问题逗笑了。她收起粮草袋,摸着小栗子的头,说:“不管你会不会飞,我都不在意,你能陪着我,我就很开心了。”
这句话小栗子倒是听懂了,它欢快地叫了一声,低下头用前额蹭了蹭路熹茗的脖子。
从未出过村的严老六曾说,如果不从灌木丛走,而从村子另一侧出发,大概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官道。只是这条路是条泥路,经年未修,坑坑洼洼,前天又下了一场大雨,泥到现在都未干,比起灌木丛来说也好走不到哪里去。走了一半,浓浓的迷雾又出现了,可见距离瞬间变得只有一两米。
小栗子依旧淡定地继续向前走,熟稔得就好像它来过多次一样,路熹茗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小栗子。
这条迷雾之路的尽头是个十字路口,路口有个指示牌。往北走,是去洛京,往南走,是去岷州,往东走,是去天锡城。路熹茗确定了方向,带着小栗子往南走。
走之前她又看了一眼通往燕鸣村的路,却见那个路口已经消失不见,变成一片茂密的树林,而“十”字路口则成了“丁”字。她不放心,重新朝燕鸣村的小路走去,而她一靠近,树林便“唰”地原地裂开,那条路又展现出它的面貌。
路熹茗立刻警惕地观察了四周,发现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看到她的所作所为,这才安心地走上通往岷州的路。相似的“十”字路口又过了两个,她终于踏上了回乐阳的路。
回到昭然医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医馆的门又是紧锁着,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一封信却从门缝里掉了出来。
信是宁舒眉寄来的,收件人是“秦路”,寄出来也有些日子了。信封似是抹了防水涂料,散发着淡淡幽香,墨渍丝毫没有被风雨晕染开。路熹茗掏出钥匙打开医馆的门,把小栗子安顿在院子里,并警告它不可以吃树下的麦夷草。这些麦夷草无人打理,长得瘦小,对于累极的小栗子来说却充满了吸引力。
路熹茗见警告无用,只好把它带离树下。她在书房门前系好小栗子,带着信走进书房。桌子上没有任何留给她的东西,路熹茗透过窗户看向魏寻的房间,鼻子又酸了起来。
她还是好想去找他,就当她是贪心,就那么远远看一眼,确定他还安全,应该不会被追杀她的人发现吧?
她揉着眼睛,打开宁舒眉的信。宁舒眉先是写了两整页质问她为什么从风原谷消失,以及消失了以后去了哪里,到底有没有拿她当朋友之类的内容。她的字很好看,行文没有半个脏字,但路熹茗还是觉得她骂自己这个忘恩负义的“渣女”骂得好难听。
等到了第三页,宁舒眉才写到:
“辰姐回到岳溪后,父亲给了她登台演出的机会。我去看了好几次,现在终于知道那朵蒲公英是什么了。如果你有机会,来岳溪找我吧,我带你去看表演,然后现场讲给你听。不,没有‘如果’,你必须来,听到了没有!”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9章 如果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