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熹茗总算知道那两名刺客刚刚的表情为何那么凝重了——那是一种不甘心的视死如归。
她不敢走远,也不敢靠得太近,站起身隐在台阶下的阴影处抬头朝忙碌又慌张的稽查们望去。
“还有呼吸吗?”其中一人问。
“没有了。呼吸脉搏都停了。”
“这下麻烦了,外邦人死在我们这里,不知道要怎么交代……”
“先拖进去吧,百姓看见了更麻烦。”
“这真是无妄之灾。刚刚谁来报案的?人呢?”
“好像是个姑娘。不知去哪了。”
“是环亚人吗?”
“是的,我们看过了,她也是在路上遇到这两个人觉得可疑才送过来的。这事应该和她没关系。”
路熹茗听到他们在找自己,愣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踩在了刚刚不小心落地的剑上。那剑是从黑衣刺客身上扒下来的,而它的主人却已经没了呼吸。
稽查们都忙着处理那两具尸体,没听到楼梯下暗处发出的金属脆响。
路熹茗捡起剑,听着他们的对话,踟蹰了半天。四五个稽查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那两个人拖进去,一边拖还得一边防着路过的百姓看向此处,最后他们实在防得烦了,干脆将大门虚掩起来。
等稽查们走进内厅后,路熹茗才终于做出了决定,重新走进稽查司。
门口的绿领纹年轻稽查已经坐下,见到她回来,抬起头温和地问:“请问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可找到医馆了?”
他淡定的面容就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那几个红领纹的稽查大概正在办公室里忙碌着,走廊里传来木桌椅拖动的声音。
路熹茗深吸一口气,对他说:“我刚刚傍晚来报官的时候隐瞒了一个事实......”
“姑娘,我们已经通过回溯知道发生了什么,”绿领稽查向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打断了她,“你没有说谎,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自然会去找你的。你不用担心,保护环亚居民是我们的职责。”
她还想问对方到底知道了哪些,是不是也知道了燕鸣村的那些从风原谷地下逃出来的孩子,但她明白,这些问题对方没提,自己也不应该问。绿领稽查见她又陷入了沉思,也不着急,只是亲切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了,谢谢你。”路熹茗向他道谢。
当晚,路熹茗找到了绿领稽查推荐的医馆。医馆本已经打烊,主治大夫却没赶她走,给她仔细检查了腿和胳膊的伤口,连忙拿出清理工具和药,并劝她在诊疗室里住上一晚,路熹茗点头应允。
第二日中午,路熹茗出去找东西吃,顺便打探了市集上马匹的价格。当她回到稽查司所在的那条街时,她特意朝里面看了一眼。有几名蓝领纹和红领纹稽查正向里走去,门口值班的还是那个娃娃脸稽查,此时正在仔细填写值班笔记。
见一切照常,她长舒一口气,回到医馆里安心接受治疗。
第三日中午,大夫给她再次检查伤口,他说她的伤已经好了一大半,没必要再住在医馆里。路熹茗向大夫道别,走出医馆,数了数剩余的金钱,打算买匹马,骑着它去有庆。她本来还在犹豫是租马车还是买马,可昨日有一匹马见了她就低下头蹭她,她要走的时候还呜咽了起来,哼哼唧唧让她心都快化了。
那马儿长相倒是普通,普普通通的栗色,普普通通的鬃毛,普普通通的身材,年纪也小,是个女孩子。路熹茗给它取名小栗子,它听到自己的名字,高兴地甩了甩耳朵贴上了路熹茗的脖子。
路过服装铺时,她走了进去。等她出来时,头上戴了一个装有面纱的帽子。灰色面纱垂下,她看不清外面,外界也看不清她。路熹茗在街上走了两步,实在辨不明青石砖间的高低落差,差点跌倒再次伤到膝盖。她只好回到铺子里,和老板换成了绑在耳朵上的面罩。
接着,路熹茗牵着小栗子,又一次路过了稽查司。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日上三竿,稽查司的大门却紧闭着,门口站满了等着稽查司开门的人。他们等得急了,一边喊一边“砰砰砰”敲着门。
路熹茗原本就有些惴惴不安,见到此情此景,血液直冲大脑,心重重跳了两下。她生怕出了什么事,更怕因为她的错误决断出了什么事,呼吸乱了起来。
她把小栗子带着绕了稽查司外围一整圈,终于在另一条巷子里找到了稽查司的后门。那门没锁,半掩着,路熹茗把马拴在门旁的树上,叮嘱它别乱跑,随后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人来应门。路熹茗贴在门上听了一阵,里面也没有丝毫动静。她更疑惑了,推开门,只见一名蓝领纹稽查坐在地上,两腿发抖,脸色苍白。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路熹茗鼻子发酸,那气味甚至让小栗子都不安得退后了好几步。
“谁!”蓝领纹稽查紧张到破音,浑身发抖,回了头,见到是个姑娘,颤抖的幅度小了些,但依旧慌乱地攥紧了拳头。
“我昨日想来更改姓名和户籍,”路熹茗柔声道,“但他们说负责这项事务的稽查不在,我便今日来此。谁知稽查司大门紧闭,我又着急着要改,只好来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入口或者当值的人。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蓝领纹稽查试图站起来赶路熹茗走,“我就是负责姓名和户籍的那个,但我们今天休息一天,你要是急,还请去固湾吧。”
“这里面还有别的人吗?”
“没,没,你快走吧。”稽查靠近路熹茗。
但他慌乱极了,站都没站稳,直接向地上栽倒。路熹茗眼疾手快用念力扶住他,随后来到他身边,却发现他已经吓晕过去了。
路熹茗将他放在平地上,走向办公区域。她没走两步,就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手,吓得差点没跳起来。她顺着那手望去,看到墙角处伏着一个男子。路熹茗试图将男子的脸扳过来,但他的脖子僵直,无法动弹。路熹茗只好又用念力把他转了个位置,却见他竟正是两天前带头去磨坊里捉刺客的红领稽查。
他的脖子上被人用利器割了个小小的口子,血没流多少,深紫色的尸斑却已经爬满了全身,遇害时间似乎是在昨晚。
路熹茗抑制住要吐的冲动,心脏像要裂开一般。她发了疯似的在各个屋子里穿梭,找到了六具尸体,有的致命伤在头部,有的和那红领纹一样伤在喉部,有的则是被火器射穿了躯干。
她又跑到稽查司正门。大门依旧紧闭,昏暗的光从大厅顶部的窗格里透进来,照在桌子下绿领纹稽查的身上。他的嘴角是血,手掌上也都是血,腹部曾经插过一把短刀,但凶器已经被人抽走了。
路熹茗蹲下身,将手伸到他的鼻子下。她太害怕也太愤怒,以至于都没办法探出他还有没有呼吸。她只能看到,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身上没有出现尸斑。
路熹茗又试图抓住他的手测脉搏,但试了好几次,都找不到他的脉。
“现在没时间责备你自己了,”路熹茗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他要是还有救,你必须要把他救活。”
她把桌子挪开,不敢抱他,怕自己稍微颠簸一下就会对他造成致命伤害,只好用念力将他从地上举起。
“哗啦”一声,从他身上掉下来一个本册子,看起来记录着报官者信息。那册子中间夹着一根笔,落在地上时,册子便从夹着笔的那一页打开。路熹茗看了一眼,只见那一页上写的正是前天的报官记录。
而有她名字的那一栏,却被用血抹花了,此刻墨渍早就融在血渍中,任谁都无法再辨认“秦路”二字,包括路熹茗自己。
路熹茗沉默了,她最不想承认的事实此刻残忍地落在了她的面前。正是因为她自作主张把那两个刺客送到了稽查司,自作主张以为这样可以帮助环亚找出藏在国内的间谍和其余的刺客,又自作主张地以为他们那些躲在暗处的下棋之人权势没那么大,才让所有见过那两个刺客的人都遭了殃。
而这个娃娃脸稽查,却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誓死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一个环亚居民。
路熹茗没有落泪,只是把外套脱下,罩在这个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稽查身上,随后一言不发地从后门出去。小栗子见她出来,叫了她一声,路熹茗这才想起来自己有匹马,遂用念力解开它的绳子,让它跟在自己身后跑。
她们一人一马还有天上飘着的稽查就这样顶着所有人怀疑的眼光冲进了医馆的门。
“求求你,救救他吧,”她指着稽查,对大夫说,“我也会医术,我可以在一边帮忙。”
之前给她诊治的大夫不在,现在值班的是另一名大夫。大夫立刻把医馆的门关上,把小栗子绑到院子里,带着路熹茗进到诊疗室中。路熹茗把绿领纹稽查轻轻放在床上,大夫就吩咐她去药房取东西。
“其他帮手都回去了,今天真的不巧,只能麻烦你了,”大夫说,“我给他查看伤势诊脉,你去拿剪刀纱布止血剂安神药消毒剂和针线。”
路熹茗点点头,冲了出去,迅速找齐了要用的东西。
“还有救吗?”她边递东西边问。大夫“嘘”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聚精会神地投入到医治中。
过了二十分钟,他终于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道:“哎,我尽力吧。这刀但凡再捅偏一些,他的胰脏就要碎了,那他根本撑不到现在。不过我也只能把他的伤口缝合起来,再喂点药,能不能活,只能看他自己了。如果送去大城,那里兴许有人能治好他,但他此时也经不住这般折腾了。”
路熹茗站在一旁死死盯着年轻稽查的伤口,大脑一片空白。
大夫又叹了口气,问:“稽查司今天是怎么了?大门都不开,一开门就送来个伤得这么重的。发生什么事了?”
路熹茗摇摇头,恍惚道:“我也不知道,但里面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生死未卜。”
大夫放下针线,开始给稽查上药:“姑娘,我缝好了。你是他家人吗?”
“不是,我只是前天受到了他帮助的一个市民。”
“市民?你不是这里的吧,”大夫头都没抬,“我们这里是个小镇,大家伙彼此之间或多或少都认识。这孩子原来就住我家隔壁,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年纪也不大,就十八岁。”
“那他父母呢?”路熹茗问他,“我可以去找他们。”
“被送走了,”他说,“去年去了寒照那边,然后没再回来了。这孩子还想着攒笔钱过一年去看他们,这才那么早出来工作谋生。他是个好孩子,我也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路熹茗听了更伤心了,却觉得自己没资格掉眼泪,硬生生把泪逼到了喉咙里。
“姑娘,难过啦?你们都还年轻,没经历过乱世,”大夫说着说着轻轻咳嗽了一声,好像觉得自己多嘴了,连忙换了个话题,“把安神药和止血剂给我吧。”
路熹茗把药和水递给他,虽然她经历过不止一次乱世,她还是想听听别人的见解,于是问:“经历过乱世会怎样?”
“人人都会学着只顾自己的,”大夫说,“哪有心思管别人。比方说,乱世中,粮食就那么多,你吃了,别人就没得吃,别人吃了,你就得饿死。为了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哪次不是都得争个头破血流。好在现在世道没那么差,人也都变得善良了,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
“可您是大夫,只顾自己的人会去做大夫吗?”
大夫扶起少年稽查的头,边喂他药边说:“我这里别的不多,安神药一堆。知道为什么吗?”
路熹茗又摇了摇头。
他放下少年,给他掖好被子,道:“就是为了在顾了别人却委屈了自己、伤心到彻夜难眠的时候喝上一碗,那保准就睡得香了。醒来嘛,那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