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之下,千灯放映,偶尔传来丝竹之音,宛若白昼。
余挽舟隔老远就看到这处火光冲天,没来之前她以为所谓的诗会就是一群人对着月亮吟几句酸诗,再悄摸拉拢几个人,待走近了她才知道:终究是她浅薄了!
明明只是山下的这一小块空地,此时却被布置得盛大无比,上千盏灯笼被依次点亮,山风过处,光影摇曳,连天上的星子都被衬得黯然失色。
最中间被摆了一张拼成的长案,上面早已准备好笔墨纸砚,几名学子正挥毫书写。
鼻间除了甜腻的桂花味就是这浓重的墨香,中间偶尔浮动几缕茶香,叫人忍不住诗兴大发。
余挽舟暗自打量,发现这群人隐隐在讨好坐在主位的那名中年男人,她不禁暗自望去,发现对方长得格外平庸,与周身的气势完全不符,说不出的怪异。
她心下一动,正要去打听对方的身份,结果被身边人撞了一下。
“不好意思,是奴家该死......”浓妆淡抹的伶人跪在地上,害怕得浑身发抖。
仿佛被按动了静止键,不仅周围的学子们看来,就连四周正弹奏的其他伶人也停了下来,纷纷看向余挽舟。
余挽舟能感受到,那名神秘的中年男人也朝这边看了一眼,仅仅是那随意一瞥,却叫她后背发凉。
望着地上害怕得声音都在发颤的伶人,余挽舟很怀疑这人是故意的,可她并没有得罪过眼前这人,实在不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目的。
总不能就为了看她出丑吧?
隔着人群的杨衡早就发现余挽舟来了,原本还担心今晚的风头又要被余挽舟抢走,转眼就看到这样一幕,心中不由窃喜,眼睛时不时扫过余挽舟那被泼了酒的衣缘。
今日来此的很多都是认识余挽舟的,他们的心思跟杨衡一样,都希望余挽舟就此离去,千万不要留下来同他们争夺“大人物”的青睐。
望着跪在地上哀求的女子 ,余挽舟没有半点同情,旁边这么大的地方可以走,这人却非要往她身上撞,摆明了是有意的。
闻着身上一股酒味,余挽舟暗自叹息:可惜还是叫这人得逞了。
可不是她矫情,而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格外讲究,平日连看个书都得沐浴更衣,保持身上洁净,更遑论今日这诗会?若她今日敢忍着衣摆脏污强行参与其中,明日就会传出她不敬圣人的言论,日后就算她侥幸进入朝堂,也会为士林所不容,仕途艰难。
许是早有准备,那女子立马说出补救的办法,“奴家来此看到有同行乐师带了备用的衣裳,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暂时用着。”
乐师所穿的衣裳向来宽大素净,余挽舟就算穿在身上也不会显得突兀。
余挽舟深深看了地上的女子一眼,想着这人准备得还挺齐全,怕就是为了引她出去,只是她就算猜出了是对方设计,此时也不得不入局。
当真聪明!
听到这女子的话,众学子忍不住遗憾,在余挽舟跟随那伶人离开后,他们只能在心里盼着余挽舟不要回来太早。
可能是有意讨好余挽舟,这女子主动说祭月诗会的事情来。
“今日这场诗会可是妙容见过最盛大的一场,连翊亲王都来了呢......”
翊亲王乃是本朝唯一还活着的亲王,同时也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
余挽舟面上平静,内心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小小的祭月诗会居然还会有王爷亲临!难怪杨老几次三番暗示诗会之事,只是原书里似乎并没有提及亲王谋反一事,这个翊亲王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书中......
还未等她细想,余光忽然瞥到妙容若有似无的打量,她猛地顿住,看向妙容的神色不由变得警惕,“姑娘消息可真灵通。”
面对余挽舟的试探,妙容仍旧面不改色,笑吟吟道:“奴家在乐坊多年,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只是简单的解释,若不是余挽舟注意到她捏得发紧的指尖的话。
于是余挽舟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肯定道:“姑娘同新儒学社有过节。”
似乎被人说中了,妙容一顿,瞬间眼尾发红,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见犹怜。
若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个怜香惜玉的,恐怕早就上前安慰去了,可惜余挽舟并不是。
看到妙容说哭就哭,余挽舟莫名想到了前世看过的狗血电视剧,她记得很清楚,里面的反派算计别人时也是这样哭的。
她原本还想安慰两句,想明白后眼神逐渐冷下来,她差点就被骗了!
不管是最开始故意撞上她,还是后面露出那副模样让她猜...这些全是算计!
独自“哭”了一会儿,见余挽舟还愣在原地,妙容不禁懊恼,早知道这人这么不好糊弄,她就不该临时改变计划,幸好她早做了准备......
她抹干净脸上的眼泪,眉眼低顺,小声唤着余挽舟,“公子......”
不等她说完,余挽舟已经不耐和她虚与委蛇,直接道:“你无非就是想借我的手办成某种事,恰好我也有不明之处,你我倒不如合作共赢!”
妙容仿佛没想到余挽舟会这样说,明显怔愣住,旋即收回那柔弱的模样,满脸认真道:“不知公子打算如何合作?”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浑身的气度陡然一变,倒是让余挽舟看顺眼不少。
“你既有特殊的消息来源......不如这样,我帮你报仇,你替我搜集信息......”余挽舟不紧不慢地说着,这可不是她一时兴起,她也是忽然发现,自己不能再按照原书的剧情看待这个时代了。
剧情早在余挽舟过来的那一刻全然崩塌,与其被动看着各种变故,不如她主动掌握,而妙容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妙容这下是真的惊讶住了,她满脸茫然,“公子不觉得奴家这消息来源......粗鄙?”
她本想说得更露骨些,但想到面前这小公子可能还是个雏,只好换了个说辞。
余挽舟诧异望去,“何为粗鄙?你能从中得到这些消息,这是你的能力,凭本事得来怎会是粗鄙?”
别以为打探消息就简单了,乐坊鱼龙混杂,看似是个探知消息最好的地方,可这些消息也同样真假难辨,有时候你以为的消息很有可能是人家故意放出来迷惑人的,至少余挽舟自认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那样的精力去排查。
妙容在乐坊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眼就看出余挽舟这话是真话,而且余挽舟看她的眼神很干净,就算是面对着她这种下九流,也不曾有过鄙夷,真是新鲜~
感受着胸口某处的跳动,妙容竟莫名厌倦起自己如今的生活。
红唇微勾,妙容答应了。
她突然很想看看,看眼前这个少年能走多远,她总觉得,余挽舟会给她一个很大的惊喜,一个能改变她命运的...惊喜......
换好衣服,余挽舟趁着没有人注意,悄悄回到席间。
看着主位那个神秘男人,余挽舟不由惊叹起这个时代的易容术高超。
要不是妙容告诉她主位这人就是翊王,任凭她再怎么猜,也猜不出对方的身份,毕竟谁家超一品王爷会乔装来这种小地方啊?
愣神间,耳边响起一道醇厚而熟悉的声音,“值此佳节,余弟不来一首?”
说话这人正是孙宏,自从上回小考被余挽舟碾压,仿佛魔咒般,此后的每场小考他都在余挽舟之后。
他很想安慰自己,是因为余挽舟被杨夫子看中,在杨夫子那里开小灶,他为此日日燃灯到深夜,却始终比不过。
这让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能力来。
余挽舟也认出了他,连忙回以一礼,“孙兄说笑了,在下并不擅诗。”
孙宏满是不赞同,“本朝最是重诗作,余弟怎能不工于诗作呢?”
余挽舟平日与孙宏不熟,只知道这人同许文关系紧密,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管起她的事情来了。
孙宏说完之后,见余挽舟依旧没有半点反应,他不由催促着,“余弟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吧!”
以为余挽舟在顾虑,他还给了余挽舟一个鼓励的眼神,看得余挽舟哭笑不得,“多谢孙兄替在下考虑,只是余某实在不擅于此,且就算是人的五指都各有长短,没必要去强迫自己事事要强。”
“余某除了不擅长作诗,不擅长的事情还有很多,但余某只是个想要考官的学生,只需要做好题,通过科举便可。”
一番话下来,轮到孙宏没话可说了。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再看向余挽舟时,莫名带上了敬佩,“孙某现在才知,你为何能够次次得头名了。”
论学识,孙宏年纪比余挽舟大了整整一轮,余挽舟再是天赋异禀,也比不得孙宏看过的书,可余挽舟的境界却比孙宏强了不止一点。
余挽舟心无杂念,唯一的目标就是科举,而他孙宏想得实在太多了,除了日常读书之外,时刻都想着要结识人脉,讨好“大人物”......
看着年纪这样轻的余挽舟,孙宏嘴里泛着苦,他拿什么跟人家比!
余挽舟不知这人想到了什么,忽然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不过对方没有拉着她去写诗这件事倒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说的话可不是谦虚,她是真的不会写!
就算在江夫子那里补习这么久,她最多能写出符合格律的模板诗,江夫子每次看到她写的诗都要批判一顿,毕竟余挽舟这样的长相,一看就是那种才华横溢的大才子,谁能想到她作出的诗还比不得孩童有灵气呢?
谈话间,天幕的星点暗淡下来,反倒是那轮满月越发明亮,随着月上中天,诗会的气氛也达到了顶峰。
长案四周早就挂满了诗作,墨香完全盖过了桂花香,所有人都徜徉在墨海中,讨论得面赤耳红。
余挽舟始终没有凑过去,独自坐在角落里默默喝茶,孙宏倒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加入进去。
余挽舟坐着无聊,便去了旁边的小树林吹风。
中秋夜的月亮格外圆,柔和的光辉往树林里一撒,盘根交错的树枝被清晰的映照在地上,如同一副杂乱的水墨画。
吹了会儿风,余挽舟也清醒过来,正要往回走,却听到离得不远处有人在说话,她猛地一顿。
“王爷,咱们的人行动顺利,小皇帝已经对那老太婆生出嫌隙......”
听到打头那个称呼,余挽舟连忙伸出头去看,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名跪在地上回话的蒙面男,仅余一双眼睛落在外面,再往旁边瞧,还没等余挽舟看清楚那男人的脸,脚尖不小心碰到一根树枝,发出“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环境下格外突兀。
“谁在那里!”
捂着扑通跳个不停的胸口,余挽舟匆忙把自己藏在树后面,借着重重树枝飞速往回走。
她只恨自己不够谨慎,早知道还不如老老实实躲在那里偷听呢!
狼狈地回到席间,余挽舟连灌几杯茶才勉强平静下来。
眼睛不由得往那个位置扫去,发现翊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沉着脸往那边热闹奏队的学子中看。
余挽舟不自觉锁着脖子,恨不得现在就回去,生怕引起对方注意。
“本官听说麓溪书院一向人才辈出,不知可能见识一番?”主位上的翊王说话了。
这还是他今晚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开口,原先大家只是有些猜测,此时听到他的自称,原先冷淡下来的氛围一下子被炒上去,众人摩拳擦掌,恨不得当即撸起袖子给“大人”露一手!
余挽舟知道翊王这是还没有怀疑的人选,此时只是为了把他们这群学子全都聚在一起,逐个观察。
她拼命回想自己方才有没有落下东西,因为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她自己的,一时之间她还真想不起来。
而翊王早就走到长案前,朗声宣布了今日的题目:“正值中秋佳节,大家便以‘月’为题,不限韵律题材,随意作几首便是!”
说是随意,可底下的学子们哪敢当真?纷纷绞尽脑汁,恨不得当场作出一首千古绝唱出来。
余挽舟本不想掺和,可那翊王摆明了要让他们所有人都参与,她要是拒绝了,说不准会被疑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众人皆静下心构思,周围全是笔尖落在纸面的声音,为了避免鹤立鸡群,余挽舟也假装拿了笔在思索。
她能感觉到,头顶的目光一直在来回扫视,有好几次她都要站起身。
愣神间,墨汁不小心滴落,迅速浸染纸面,勾勒出一团不规则的水墨花。
“那位小友怎的走神了?墨水都掉纸上了。”头顶上传来轻笑声,余挽舟被吓得一个激灵,连笔都握不住。
她扯着嘴角微笑着解释:“学生不精于诗赋,故而紧张。”
翊王也不知信了没有,至少后面没有再往余挽舟这边看,余挽舟稍稍放松,铺了张纸,重新蘸墨。
也不知是不是被激发了潜能,脑子里灵光乍现,真让余挽舟想到了几句不错的,她连忙提笔记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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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凌云(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