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纸调令经由兵部发出——驻守西郊大营的一支禁军奉命换防,新任统领是燕王府旧部。
这支军队的驻防区域,恰好将裴观野所在的那处偏僻宫苑纳入了巡防范围。
明面上,这是再正常不过防务调整。
但裴观野几乎立即就明白了其中深意——谢桉这是在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给他织就一张无形的网。
从此他宫苑外每日都会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来回巡视,任何出入之人都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主上。”黑影跪在暗处,声音凝重,“巡防已增至一日三班,每班百人。我们与外界的联络……几乎断绝。”
裴观野立在窗边,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军旗,眸色深沉如夜。
谢桉这一手确实高明——不动用任何暗桩,不留下任何把柄,只是借朝廷之势,便将他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他倒是会借力。”裴观野淡淡道,面上看不出喜怒。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队禁军径直闯入,为首的将领手持兵部文书,声称接到密报,宫苑内藏有违禁兵器。
“搜。”将领一声令下,士兵四散开来。
裴观野安静地站在原地,垂眸敛目,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石像。
士兵们粗暴地翻检着本就简陋的器物,碎裂声不绝于耳。他的心腹在阴影中攥紧了拳,却被裴观野一个眼神制止。
他全程沉默,任由那些兵士将室内翻得一片狼藉,甚至当某个士兵故意撞到他肩侧时,他也只是微微侧身,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最终,一无所获的禁军悻悻离去。
“主上,他们……”心腹上前一步,声音压抑着愤怒。
“无妨。”裴观野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
他弯腰,亲手拾起一本被践踏过的书册,仔细拂去封皮上的尘土。“他既想看我失态,我偏不如他所愿。”
他走到窗边,望着燕王府的方向,唇角竟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谢桉……”他低声自语,“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出手?”
当夜,燕世子府。
“他没有任何反应?”谢桉把玩着一枚玉佩,闻言动作微顿。
暗卫低声道:“是。裴质子全程顺从,未发一言。但我们的人发现,我们安插在巡防营中的一个校尉,今早因‘贪渎’被兵部拿下了。”
谢桉眸光一凝。好快的反击速度!
裴观野甚至没有动用他那些隐藏的力量,只是借势打力,利用兵部本身的纠察机制,就精准地拔掉了他刚刚布下的一枚棋子。
这般隐忍,又这般精准……谢桉放下玉佩,眼底闪过一丝凝重,随即又被更浓的兴味取代。
“看来,是我小觑他了。”他轻声道,“传令下去,暂停一切动作。”
他需要重新评估这位敌国质子。一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且在绝境中仍能精准反击的对手,值得他投入十二分的警惕。
这场博弈,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谢桉的反击,如同春雨,细密无声却无处不在。
他并未动用过分的手段,只是“不经意”地让都城里几家与燕王府交好的绸缎庄、米行,对供应给裴观野那处宫苑的用度,变得格外“挑剔”与“迟缓”。
送去的衣料总是次一等,炭火总是掺了杂质,连日常膳食的采买都开始频频受阻。
这些事微小得甚至传不到上位者的耳中,却足以让本就清苦的质子生活更加难熬。
与此同时,几首暗讽敌国质子“不识好歹”、“心怀怨望”的诗词开始在文人圈中悄然流传,虽未指名道姓,但指向明确。
谢桉在等,等裴观野被这点点滴滴的琐碎磨难逼得失去方寸,哪怕只流露出一丝不满。
然而,裴观野那边却如同古井深潭,毫无波澜。送来的次等衣料,他照单全收;
掺了杂质的炭火,他默默忍受;
甚至面对外界若有若无的指摘,他也毫无反应,依旧深居简出,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可就在谢桉以为自己的手段如同打在棉花上时,几件“意外”接连发生。
那几家刻意刁难的商铺,不是库房莫名走了水,损失了一批好料子,就是运货的车队在路上遭遇了“意外”,耽误了重要的交货日期,赔了不少银子。
而最初传播诗词最卖力的几个文人,也先后因各种不雅之事,在社交圈中灰头土脸,再也无人相信他们的品评。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像是意外,查不到任何与裴观野相关的痕迹。
但谢桉心里清楚,这是那条毒蛇在阴影中吐出的信子——他不仅全盘接下了自己的招数,还用最隐蔽的方式,精准地回击了每一个出手的人。
谢桉非但没有气恼,眼底反而燃起了更浓的兴味。他再次落下一子,这一次,他动用关系,以“体恤”为名,将两个据说手脚不干净、性格刁钻的内侍,“赏”进了裴观野的宫苑。
他倒要看看,面对这贴身而来的眼线与麻烦,裴观野还能如何隐忍,又会如何破局。
宫苑之内,裴观野看着面前两个眼神闪烁的新仆,神色依旧平静。他自然清楚这是谢桉送来的“礼物”。
他淡淡地对身旁心腹吩咐:“既是燕世子的美意,便好好‘安置’他们。”
一场无声的博弈,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暗流愈发汹涌。
夏天的蝉鸣在耳畔响起,镇北将军沈确奉诏携子抵达京都。国子监内,古柏森森,掩不住学堂内的浮华喧嚣。
当沈昭珏一身赤色劲装出现在门前时,满堂喧嚣为之一静。
那劲装衬得他肩宽腿长,腰间一柄镶墨玉的短剑随着他的步伐轻晃。他从北境带来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身畔,与满室锦绣华服的世家子截然不同。
无数道目光落在这位北境来的小将军身上——好奇的、打量的、带着世家子特有的矜持与探究。
沈昭珏却浑不在意,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直直落在临窗的那个身影上,再也移不开分毫。
那人独自坐在窗边,仿佛与周遭的喧闹隔着一层无形的纱。
午后的光透过雕花窗棂,温柔地落在他身上,墨发如瀑,仅以一支素玉簪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在白皙的颊边。
眉眼是惊心动魄的秾丽,如同名家笔下最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此刻却笼着一层淡淡的倦意与疏离。唇色很淡,微微抿着,目光落在窗外盘旋坠落的梧桐叶上,神思早已飘远。
沈昭珏心头莫名一紧。他见过大漠孤烟的苍茫,也领略过京城夜宴的璀璨,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置身于最繁华之地,周身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孤寂;
明明拥有最昳丽的容颜,眼神却空濛得如同深秋的寒潭。那份易碎的高傲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反而糅合成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他一时忘了呼吸。
引路的博士在旁边介绍着,沈昭珏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个角落。
他注意到,也有几道隐秘的视线,正偷偷窥视着那位窗边的“美人”,而当事人却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国子监的平静下,暗流从未停歇。
一堂策论课上,寒门出身的讲书博士正讲解经义,几位素来骄横的宗室子弟交换着眼神,言辞渐渐尖锐,问题愈发刁钻,存心要让博士难堪。
满堂学子,有的低头窃笑,有的明哲保身。博士额角沁出细汗,面色窘迫,课堂气氛凝滞。
就在那几人得意之色愈浓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悠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若依诸位高见,‘礼不下庶人’,何以《周礼》明载司徒掌邦教,教化万民?
既言‘刑不上大夫’,又何以《吕刑》详述‘五刑之属三千’?可见礼法刑律之立,本为定分止争,各司其序。断章取义,岂非有违圣贤本意?”
众人愕然望去——竟是始终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谢桉。
他甚至没有抬眼,目光仍落在面前书卷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窗外天气。
可这寥寥数语,却如利刃般精准地剖开了对方逻辑的致命之处。
那几人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活似被掐住脖子的鹌鹑。
谢桉说完便不再理会,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眼前的尘埃。
他不看博士感激的目光,也不在意同窗各异的打量,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继续神游天外。
沈昭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清晰地感受到,在那副慵懒疏离的表象下,藏着何等锐利的洞察与沉稳的内核。
这绝非空有皮囊的纨绔,而是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方才惊鸿一现的锋芒,冷静、精准,带着洞穿本质的锐利,让人心惊。
最初因容貌而起的悸动,在这一刻悄然沉淀,化作更深沉的欣赏与难以抑制的探究。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静谧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自那日后,沈昭珏便开始了他那在旁人看来颇为“特别”的追求。
他不似其他追求者那般,将金银珠玉、古玩珍奇流水似的送往燕王府。
他的方式带着将门特有的直率,又因面对的是谢桉,而平添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笨拙。
得知谢桉爱马,他便悉心搜集西域良驹的习性心得,工整誊抄,寻机“偶遇”,状若自然地讨教;
知晓谢桉喜好兵器,他便三番五次借父亲之名,从府库中取出珍藏的古刃名器,郑重递帖相邀。
他甚至开始涉足那些曾经觉得酸腐无用的风雅事。搜罗来据说是名家的画卷——虽然他实在看不出那寥寥几笔的山水妙在何处;
递上措辞斟酌再三、字迹却难掩武将风骨的邀约帖,请谢桉品茗——尽管私下觉得这清茶远不如北境烈酒酣畅;
或是赏画——并暗下决心回去定要恶补鉴赏之道。
他的方式直接而热烈,像北境毫无遮拦的阳光,坦荡得近乎可爱。
那份心意明晃晃地摆在行动里,不加掩饰,真挚得让人无法拒绝。
彼时的谢桉,正深陷于与裴观野无声交锋的泥沼,那人带来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沈昭珏的出现,恰似一道阳光劈开阴霾,热烈、纯粹,带着边塞特有的爽朗气息,不容置疑地照进他紧绷的世界,让他在沉重的压力下得以片刻喘息。
虽未能完全洞悉沈昭珏眼底几乎满溢的情意,更多地将这份接近视为手握兵权的将军之子的善意结交——是他身处漩涡中亟需的盟友信号。
但无论如何,他并不排斥这份带着阳光温度的靠近,也乐于与这位心思明澈、背景雄厚的小将军,维持一段良好而互利的关系。
这夏日里的初见与后续,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谢桉波澜暗生的命运里,漾开了一圈温柔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