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热闹劲儿还没散透,李砚安就又扎回所里去了。
他那工作,闲的时候是真闲,忙起来脚不沾地。
姜畔手臂上的石膏拆了,医生捏了捏,说恢复得挺好,就是还有点使不上劲儿,得慢慢养。
林子琪约她出去透气。
俩小姑娘也没什么目的,就沿着街边晃荡。
冷风飕飕的,吹得脸皮发紧。
经过个小报亭,花花绿绿的旅游传单插在架子上,林子琪随手抽了一张出来。
“喏,你看,”她把传单摊开在姜畔眼前,手指点着上面碧海蓝天的图片,“云港的海边!夏天去才好玩呢!能挖小螃蟹,捡贝壳,沙子晒得烫脚丫子,扑进海水里那叫一个爽!明年暑假,咱俩一块儿去呗?我让我爸开车送!”
传单上,阳光刺眼,沙滩金黄,海水蓝得晃眼,跟她记忆里灰蒙蒙的云港完全是两个世界。
姜畔这才恍惚想起,她在这个叫云港的城市住了这么多年,却从未真正见过它最出名的海。
以前那个家,离海边远着呢,坐车得四五十分钟。
李雅慧和周建国忙着周宝,没那闲情逸致带她去看,她也从未想过。
“嗯,好啊。”
姜畔看着那片不真实的蓝,应得挺快,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快了,过完年,开了学,等案子彻底了结,她就该回福利院了。
福利院那种地方,哪会让她去看海呢?
可林子琪的约定能让她甜一下,虽然终究是苦的。
回到家,随手把那张色彩斑斓的传单搁在餐桌上。
傍晚,李砚安踩着点儿推门进来。
他脱外套,眼睛看向桌面,顺手就把那张传单拿起来了。
“这什么?”他瞥了一眼,“海边旅游,谁给的?”
“林子琪随便拿的,”姜畔正在厨房里搅锅里的面条,热气蒸腾,“没用的东西,扔了吧。”
李砚安嗯了一声,随手揉成一团,抛物线投进了角落的垃圾桶。
面条煮好了,清汤寡水,卧了个荷包蛋。
两人在小桌边坐下,吸溜着面条。
李砚安吃得快,碗底空了,他放下筷子。
“快开学了吧?缺什么不缺,笔啊本子什么的?”他问。
姜畔摇摇头:“不缺,都还有。”
“行。”李砚安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筷,“明天我得出去一趟,想着给老爷子买个鱼竿,再给我妈买身衣裳。你钥匙没事跟我一块儿去?帮着挑挑?”
姜畔正小口喝着面汤,闻言顿了一下,抬眼看他。
这是准备再去看看家人的意思吧。
李砚安站在厨房水池边,背对着她开水龙头。
她咽下嘴里的汤,应了声:“嗯。”
第二天早上,天气意外的很好。
阳光透过薄云洒下来,看着敞亮。
李砚安先开车去了城西一家老牌的渔具店。
店面不大,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琳琅的满目的渔具和外面的大鱼缸里眼花缭乱的小鱼。
老板是个精瘦的老头,显然认识李砚安。
“哟,李警官,稀客啊!给老爷子挑杆子?”老头推了推老花镜。
“嗯,”李砚安在挂满钓竿的架子前踱着步,“想挑一根结实点的,野钓用,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碳素的,老爷子嫌轻飘飘的不趁手。”
“这能不知道嘛。”老头麻利地从架子深处抽出一根玻璃钢手竿,“这个,老牌子,腰力好,钓个十来斤的鲤鱼都不在话下。就是沉点儿。”
李砚安接过来掂了掂,又试了试竿梢的弹性。
“行,就它了。再拿两盘线,大号的,还有那盒蚯蚓。”
他扭头看站在门口好奇张望的姜畔,“怎么样,这玩意儿看着还行吧?”
姜畔看着那根长长的竿子,老实摇头:“不懂。”
李砚安嗤笑一声:“也是,问错人了。”
他付了钱,拎着长长的竿筒和袋子出来,塞进后备箱。
接着又去了市中心一家中等价位的女装店。
店里的暖气开得足,灯光柔和。
李砚安明显不在行,双手插在夹克兜里,在一排排挂着的中年女装前晃悠。
“你觉得我妈穿什么合适?”他侧头问姜畔,“颜色别太艳,料子舒服点就行。”
姜畔在衣架间慢慢走着,手指滑过不同的面料。
她在一件浅色的羊毛开衫前停下,摸了摸质地,很柔软。
“这个颜色挺稳重的,显气色,冬天穿也暖和。”她又指了指旁边一件浅蓝色的羊绒外套,“这个配在外面应该不错。”
李砚安凑近看了眼,又伸手捏了捏开衫的袖子。
“行,听你的。”他招呼导购,“麻烦把这两件拿下来看看,中码。”
导购把衣服取下来。
李砚安拿着开衫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长短。
“这个颜色我妈穿会不会太亮了?”他比划完,又有点不确定地问姜畔。
“不会,应该很提精神,阿姨肤色应该能衬起来。”姜畔轻声说。
李砚安看了她一眼,很快接受了她的判断。
“那就这样。”
他让导购包起来,付钱的时候倒是很利落。
重新坐进车里,暖气很快又充盈起来。
车开上大路,混在稀疏的车流里,姜畔靠着椅背,眼皮渐渐发沉。
暖气熏着,引擎声嗡嗡的,像催眠曲。
她头一点一点,意识慢慢模糊下去,沉进了无梦的昏睡里。
睡了不知多久,一道悠长的鸣叫穿透了朦胧的睡意。
呜——呜——
像是某种哨音,又夹杂着几声短促清亮的鸟鸣。
姜畔皱了皱眉,在车里窝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她眼皮动了动,懒懒地掀开一条缝。
视野先是模糊,然后慢慢聚焦。
车停了。
驾驶座上没人。
她茫然地转过头,看向车窗外。
视线越过空旷的车前盖,毫无遮挡地撞了出去。
一片无边无际灰蓝色的水面,铺天盖地,撞进她眼底。
是海。
真真切切的海。
带着冬日特有的沉郁和辽远,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与同样灰蒙蒙的天空模糊了界限。
风很大,卷着咸冷的气息扑在车窗玻璃上,留下细密的水珠。
白色的浪花一层层涌上不远处的沙滩,留下湿漉漉的深色痕迹,又迅速退去,发出持续的哗哗声。
几只灰白色的海鸟在空中盘旋,时而俯冲,时而发出清越的鸣叫。
沙滩空旷,黄褐色,散落着些枯草和被海浪推上来的深色海藻。
远处,几块黑色的礁石沉默地矗立在浅水里。
停车场很简陋,就在路边,用生锈的铁链子象征性地拦着,稀稀拉拉停着几辆落灰的车。
李砚安不在车里,也不在车旁。
姜畔的心跳,在胸腔里撞了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浩渺的灰蓝。
车门咔哒一声轻响,被拉开。
冷风瞬间灌进来。
李砚安弯下腰,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拿着烟盒和打火机。
他先看了一眼姜畔,目光在她明显有些发懵的脸上停了停,嘴角上扬,流露出懒洋洋的调调。
“哟,醒了。”他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发什么呆,睡懵了?”
他站直身体,背靠着车门框,“啪”一声点着了烟。
青白的烟雾刚冒出来,就被强劲的海风吹得歪斜,没了踪影。
姜畔的目光终于从海面上艰难地拔出来,落回李砚安身上。
男人的黑色外套被风塑形,紧裹着腰线。
他衔着烟,眯眼望向灰雾茫茫的海。
天光清冷,勾勒侧影如削瘦的礁岩。
烟缕伴随咸涩的风,无声洇散,融进了沉荡的海声。
“这是……”
姜畔嗓音是刚睡醒的哑,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你带我来看海?”
李砚安转过头,吐出一口烟。
他朝大海的方向招手,黑沉沉的眼忽然染上笑意。
“刚买了鱼竿,我先替我爸试试。”
海风带着咸涩的冷意,穿过敞开的车门,扑在姜畔脸上。
“你想在海边钓会儿鱼?”姜畔问。
远处,浪花拍打沙滩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李砚安抬手指了指远处泊着的小码头。
“看见没,那边有条船,正好要出海。”
姜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
一条刷着蓝漆的简易渔船泊在简易的木头栈桥边,随着海浪轻轻晃荡。
一个穿着深色防水棉服的大叔正弯腰解缆绳,船尾的柴油发动机突突地响着。
“带你上去玩玩?”李砚安声音有点飘。
姜畔愣了一下,忙摇头:“我不会钓鱼,真的。”
“谁生下来就会?”李砚安嗤了一声,顺手把渔具袋从后备箱拎出来,“这玩意儿,新手运气都好着呢,叫新手保护期。说不定你下去第一竿,就能钓个大家伙上来。”
他话说得笃定,好像真有那么回事。
姜畔看着他熟练地拎起袋子,又看看那片灰蓝的海,心里有点打鼓。
“可是……”
“哎——!那两位!还走不走啊?开船啦!”
码头那边传来洪亮的喊声,穿透了海风。
是那个解缆绳的大叔,正朝着他们这边使劲挥手。
“走了!”
李砚安应了一声,没给姜畔犹豫的时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哎——!”
姜畔低呼一声,人已经被他拽着跑了起来。
脚下是粗粝的沙砾,咸冷的风灌进口鼻,吹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可就在这猝不及防的奔跑里,像挣脱了什么无形的绳索,身体被风推着往前冲。
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感,让她血液都微微发烫。
“慢…慢点!”姜畔忍不住喊。
“慢不了,船不等人!”
李砚安头也没回,拉着她跑得更快,声音里带着笑意。
栈桥的木板被踩得咚咚响,有点晃。
李砚安先跳上船,反手扶住姜畔的手肘,用力一提,把她也拉了上去。
船身随着动作倏地一晃,姜畔低呼一声,紧紧抓住了李砚安的胳膊。
“站稳了!”开船的大叔吼了一嗓子,“都找地方坐好!出发了!”
发动机的突突声倏地加大,船身一震,离了岸,朝着开阔的海面驶去。
浪头不大,但船身还是左右摇晃着。
李砚安把姜畔推到船舷边相对平稳的位置,自己在她旁边坐下,把渔具袋放在脚边。
船上另外几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眼,很快就聊开了。
两个看着像大学生的男生,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人,还有两个年纪和李砚安相仿的姑娘,都穿着颜色鲜亮的冲锋衣,围着厚厚的围巾。
“你们也是来玩的?”其中一个笑容很甜的姑娘主动开口,目光在姜畔和李砚安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李砚安身上,眼神亮亮的,“哥哥,你是本地人吧?看着很懂行的样子。”
李砚安正从渔具袋里往外掏东西,闻言只“嗯”了一声。
另一个短发的姑娘也凑近了些,看着李砚安组装鱼竿:“哇,动作好熟练!这地方冬天能钓着什么鱼啊?我们几个都是第一次来,完全没经验。”
“碰运气。”李砚安把一节鱼竿拧紧,头也没抬,“看潮水,看风向,也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马尾辫姑娘似乎没在意他的冷淡,又笑着看向一直安静坐着的姜畔:“小妹妹,你也是跟着哥哥来玩的?看着好小啊,上高中了吗?”
姜畔被点名,有点局促地点点头:“嗯,高二。”
“真可爱!”短发姑娘也看过来,语气羡慕,“你哥好酷啊,话不多,但感觉特靠谱!你俩长得也挺像的,都是小窄脸,高鼻梁。”
她们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李砚安,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小声议论着。
“是挺帅的,就是有点冷……”
“冷点才有味道嘛,你看他那手,多好看……”
姜畔低着头,感觉脸颊有点发烫,后知后觉的摸了摸。
她和李砚安长的很像吗?
但她是在不太习惯这种被陌生人包围的感觉。
尤其是她们的话题还一直围绕着李砚安。
李砚安把组装好的鱼竿靠在船舷上,抬眼瞥了一下那两个还在偷瞄他的姑娘,忽然站起身,伸手拍了拍姜畔的肩膀。
“坐得闷不闷,带你出去吹吹风?船头视野好。”
姜畔眼神像找到了救星,“嗯,好。”
“走。”
李砚安率先迈步,走向船头方向。
姜畔赶紧跟上,逃离了那让她不自在的注视圈。
船头风更大,视野也更开阔。
灰蓝色的海水在眼前铺展,浪花在船头两侧翻卷出白色的泡沫线。
柴油机的噪音在这里小了一些。
李砚安靠在船舷栏杆上,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海平线。
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额前几缕碎发搭在眉骨上。
“刚才过来问什么时候开船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我说你是我妹。”
姜畔的心,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微微震颤着。
她没应声,等着他的下文。
李砚安似乎也不需要她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爸,是个当兵的,性子板正得要命。”他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他喜欢钓鱼,以前休假,就爱带着我妹往海边跑。嫌我太皮,坐不住,怕我掉海里,也嫌我闹腾,总不带我。”
姜畔安静听着。
“有一回,我气不过,趁他收拾他那宝贝渔具,偷偷把他那鱼竿的线轴给拆了,把线缠得乱七八糟。”李砚安嘴角扯了一下,“老头子气得够呛,脸都青了,差点没揍我。骂了我一顿,最后还是黑着脸把我捎上了。大概怕我在家把他其他渔具也祸害了。”
“那是我第一次上船。”他转过头,看了姜畔一眼,眼神落在她同样被风吹乱的发丝上,“比你现在还小。紧张得手心都是汗,又很兴奋。”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语气得意,目光又转向海面,“第一竿下去,没多久,竿尖就倏地往下一沉!好家伙,那劲儿贼大,差点把我整个人拽海里去。”
他比划了一下当时竿子弯曲的弧度,流露出少年人的鲜活。
“我爸在旁边看着,没帮忙,就吼:‘稳住!收线!别松劲儿!’我跟他较着劲,死命往回拉,手心勒得全是红印子,火辣辣地疼,感觉骨头都要被勒断了。”
“后来,费了好长时间才拉上来,是条挺大的海鲈,银光闪闪的,在甲板上活蹦乱跳。我爸当时那脸,啧……”他笑着说,“多少年没见他笑得那么开了,我考上大学那会儿都没那么高兴。他拍着我肩膀,连说了好几个‘好小子!有种!’”
李砚安的声音低了下去,那点微乎其微的笑意,像是被强劲的海风吹散了,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平静。
发动机单调的突突声填补了话语间的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
“后来……上学,高中住校,大学离家更远,事多。再后来,我妹……没了。”
“再后来就没什么话了。”
李砚安望着那片浩渺的蓝,眼神没有聚焦,“跟他,再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他没再说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抵御这海风,和风里裹挟的沉重过往。
姜畔的目光从远处的海面收回来,落在李砚安的侧脸上。
他眉眼很深,此刻盛满了海风也吹不散的沉郁。
她抿了抿唇,鼓起一点勇气,开口问道:“那,要是我今天也钓上来一条大鱼,”
姜畔顿了顿,看着李砚安微微转过来的目光,“你会像叔叔当年那么高兴吗?”
海风似乎都静了一瞬。
李砚安明显愣了一下。
他完全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睛看向姜畔。
少女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眼睛却亮亮的,带着期待和小心翼翼的亲近。
他那点沉郁像是被这句话冲散了,鲜活的气息透了进来。
李砚安嘴角慢慢向上勾起,那点惯常的混不吝劲儿又浮了上来,眼神里流露出戏谑。
“小姑娘口气不小啊。还没摸竿子呢,就想着钓大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