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里恩很快就收回手,恢复了冷静,更准确地说他从来就没有失控过。
在他年幼时,塞西法兰大公就不厌其烦地用冰冷的鲜血教导他,不要被自己的情绪掌控,更不要把你的情绪显露出来被别的虫子利用。
洛里恩曾一次次在他教导的时候反抗,不惜撞得头破血流,最后竟还是奇迹般长成了公爵希望的样子。
他长身玉立,很松弛地站着,施施然地拿手帕擦着抚过塞莱斯特袖扣的指尖,好像刚才只是漫不经心地折了枝花园里挤破头来赢他青睐的花,又很快厌弃了,随手扔掉。
一切的愤怒、失控、在意、痛苦都只是塞莱斯特独自在脑中幻想的戏码,自己明明像一个大型戏剧里无虫在意的丑角,却还妄想着得到洛里恩·塞西法兰阁下的关注。
三年前在迈斯雷顿军校是这样,三年后也是这样。
其实也不尽如塞莱斯特所想。
洛里恩只是很快转变了思维,他看着塞莱斯特军装右侧装饰性坠着的长长银链和将雌虫的腰紧紧束缚住的腰带,略带嘲讽地开口:“我的雄父把你装扮得像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廉价礼物。”
如果他愿意伸手解开雌虫脖间的领带,就能简单地拆开这个礼物任他享用,甚至无需他自己费力,礼物本身就一副很乐意替他效劳的样子。
完全没有必要生气不是吗?自己的雄父向来喜欢硬塞给自己一些令他讨厌的东西,自作聪明的管家、虚情假意的朋友……
如今不管这个雌虫性格是好是坏,他喜欢与否,都只是多了个装点门面的雌君?还是雌侍?管他呢。
洛里恩习惯性地说服了自己,正如过往被雄父掌控的生命中的每一次那样。
塞莱斯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飞快地抬头看了洛里恩一眼,轻声问:“那您对这个礼物还满意吗,阁下?”
塞莱斯特低沉的嗓音让洛里恩觉得空气中多了点黏腻的感觉,他默不作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瞥了一眼管家示意他给自己开门,便大步走了进去。
塞莱斯特对着洛里恩的背影怔愣了两秒,低下身子捡起了洛里恩刚刚擦完手指丢到地上的白色手帕,犹豫了一下,最后心想洛里恩阁下应该也不会在意它,便飞快地折好塞进了自己口袋里。
管家奥布里靠近塞莱斯特小声问:“现在该怎么办少将,小少爷他……”
塞莱斯特沉默。
洛里恩既然没有斥责他,他只好斗胆揣测洛里恩对他这个被送来的礼物还是有那么一点满意的,试探地跟着洛里恩一起走进了客厅。
洛里恩此刻正懒洋洋地仰躺进沙发里,双腿自然交叠着,熟悉的环境令他感觉到久违的舒适和放松。
他此刻半眯着眼睛看到塞莱斯特跟进来,竟真的没有让管家驱赶,似乎是对这份婚约存了点默认的态度。
塞莱斯特不敢上去自讨没趣,只是距离洛里恩不远不近地找了个地方安静地站着。
洛里恩却勾了勾手示意他走过来。
塞莱斯特只好顺意上前。洛里恩似乎嫌不够,挑眉又勾了勾手。
太近了……
塞莱斯特屏住呼吸靠近,两虫的腿甚至快要贴上,看见洛里恩躺在沙发上,微蹙着眉,似乎对仰视自己的视角很不满意的样子。
塞莱斯特愣在原地,心跳停了一瞬,犹豫了两秒,最后学着主星其他雌虫服侍他们雄主的模样,慢慢地屈膝,在洛里恩面前一点一点跪了下去。
大厅一片寂静,旁边的管家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敢说。
在持续的静默中,塞莱斯特全身僵硬,眼睛盯着洛里恩的军靴,面上发烫,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砰”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呵。”丑角终于凭借着卖力的演出逗得看客一乐,洛里恩忍不住笑出声,“你这是在演哪一出?这么低声下气,莫非斐尔文家族是在一夜之间垮台了不成?”
这倒是让他始料未及了。
眼前的雌虫三年前还敢在主星毫不客气地暗讽桑伦,俨然一副心比天高的样子,现在却伪装得这么谦卑顺从,和雄父嘴里温和大度的雌君别无二致。
能让斐尔文家族未来的继承虫做到这个地步,看来他们和自己的雄父确实图谋不小。
就是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的计划中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
“抬起头来。”
洛里恩收回了原来轻松的姿态,倾身上前,凑近塞莱斯特,徐徐看向了他的眼睛:“几个小时之前,我在‘同化’的主脑那里看到了一份被强行封锁的文件,上面说,军校有一名雌虫无故失踪,被发现时身体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退化,尽管在乔纳**官的雄子桑伦的紧急救助下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和死了没两样了。”
“说起来这个雌虫你也认识,你和他还挺有缘分的。”洛里恩顿了一下,不知是何种意味地说着。
冷风似乎钻进了室内,本就不多的温热气息便凝成冰霜刺入肌肤里。
“您认为是我想杀了罗南。”塞莱斯特语气笃定地问,他脸上的热意还未完全褪去,但仰头看向洛里恩时,神态间却已满是对同族生死的漠然,“我的确想杀了他,更准确来说,我不认为他有活下去的必要。但是我相信,不需要我动手,这个四处挑衅的蠢货就会自取灭亡。而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
说到最后,塞莱斯特甚至还笑了一下。
回应他的是脑中迅速传来的剧痛。
塞莱斯特的脸色惨白,咬牙强忍住喉咙间的惨叫。
剧烈的疼痛甚至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只能勉强维持住跪姿。
刚刚就算跪着也挺得笔直的腰,此刻深深弯折下去。
塞莱斯特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
不只是目睹,甚至他自己在军部时也亲自主导过类似的刑讯工作。
虫母逝去后,伴随着身体的强大,雌虫的精神丝发生严重退化。虽然强度不及雄虫的万分之一,但是并不代表他们不会使用精神力。高等级雌虫在精神上天然能够压制低等雌虫,并不算强大的精神丝一旦钻入对方脆弱的精神海,便能轻松让对方在遭受生不如死的折磨后挣扎着吐露重要的情报。
如果是雄虫的话,能做到的就只会更多……洛里恩阁下并不知道,自己曾在摩西瓦战场上看到过他参战的场景。
雄虫仿佛无边无垠的精神网能悄然笼罩整个战场,当洛里恩阁下金瞳亮起的时候,就好像有数不清看不见的长钉从敌族的头顶一寸寸钉入他们身体,目之所及的叛党都被钉在原地瞪大双眼,身体扭曲到变形,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萨兰蒂亚的军雌们击毙,重回了虫母的怀抱。
塞莱斯特感觉自己的耳朵胀痛到要滴出血来,恍惚间好像又听到当时摩西瓦战场上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惨叫。
“手下留情啊小少爷,斐尔文少将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公爵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管家猛地冲过来跪倒在洛里恩面前,想抚摸着他的鞋子替塞莱斯特求情,被洛里恩不耐地避开了。
“你也想找死吗?”
这声音对管家来说是催命符,但对塞莱斯特来说却是美妙得不可思议,宛如被清泉涤荡般,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整个世界都模糊变形,但是塞莱斯特却盯紧了眼前鎏金溢彩清晰无比的眼眸,咽下嘴里的血沫,执拗道:
“我最不愿做的事就是冒犯您,但是既然桑伦阁下没有因此受到一分损伤,您是何等尊贵,就不该屈尊降贵地在意这么一个雌虫,就不该为他浪费自己哪怕是一秒钟的宝贵时间,他不配,他不配!”
你现在就是在冒犯我,洛里恩心想。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想要操控自己,对自己的决定指手画脚的虫子。
过往的痛苦浮上心头,刚刚这个雌虫高傲的笑容和语气几乎和记忆中的塞西法兰公爵融合。
有一瞬间,他想不计任何后果,杀掉这个恶心的虫子,把他丢到那个自负能完全掌控自己的雄父面前,看那位计划破灭后崩坏的表情……
报复的甘美几乎都要涌上喉间了。
但是……不可以,混乱与理智的交错间,洛里恩那绞紧的精神力倏地一松。
当洛里恩自上而下俯视着塞莱斯特时,就看到这个雌虫狼狈地跪在自己腿前。
原本一丝不苟的发丝散乱,额角被冷汗浸湿,他肩背的线条绷紧,紧紧束缚住他的领带却早就松了,胸口伴随着剧烈的呼吸声起伏,胸前的银链也随之叮叮作响,浑身上下都写着任君施为,与一身端庄肃穆的军装形成荒诞又刺激的强烈对比。
这样的雌虫似乎要比刚才顺眼得多。
洛里恩拽着塞莱斯特军装前的银链把他拉到身前,看着他难得闪过慌乱的眼睛,长靴用力碾过他用来维持平衡的左手,语气却依旧平淡无波:“我教训你,只是因为你话太多了。”
“说实话,我觉得你并不是让我满意的雌君虫选。”
与刚才的疼痛相比,左手被踩住的疼痛显得不值一提,比屈辱更先袭来的是被洛里恩阁下触碰的紧张和悸动,刚才还能言善辩的塞莱斯特此刻竟一时失语。
在冷漠的否定声中,他再次敏锐地捕捉到洛里恩态度上难得的松动,深深地看着洛里恩,哑着嗓子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没有必要拒绝不是吗?或许我不会是您最喜欢最满意的雌君,但一定是最能帮到您的那个。”
“向母神起誓,我承诺给您我所有的爱戴与忠诚。”
比起罗南那种贱种,我和您才更加相配。
如果能得到洛里恩阁下的垂青,哪怕是做他手中事事顺从没有异议的刀刃,似乎都是一种非常有诱惑力的选择。
“是么?在我看来,你现在可是和我的雄父坐在同一条船上呢。”洛里恩一边轻笑,一边将长靴从塞莱斯特的手上移开。
塞莱斯特的视线不自然地在他的靴子上停留了两秒,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塞西法兰公爵派来的心腹管家。
塞莱斯特一下子明白了洛里恩的意思。
“我会向您证明我的忠诚。”
他缓缓站起,然后深深地俯下身,对着洛里恩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臣服礼——这个即使杀死他也绝不会对任何别的虫族做出的动作。
奥布里还保持着先前跪倒在地替虫求情的姿势,完全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公爵和他竟然真的被塞莱斯特一直表现出来的风度和礼仪骗了进去。
当塞莱斯特的目光看向他时,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雌虫是个视虫命如草芥的S级雌虫,他双腿发软,浑身无力,在更高维同族的威压下,连求饶声都发不出来。
泪水糊了满脸,他带着满心的绝望,最后看向了洛里恩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