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楼彻底沦为一座华丽的囚笼。
厚重的丝绒窗帘终日低垂,将窗外初春的微光与生机隔绝在外,只在午后吝啬地透进几缕斜阳,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窗户被工匠用小儿臂粗的冰冷铁条重新加固,纵横交错的阴影投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像极了困兽的牢笼。门口日夜守着两名持枪的亲兵,面容冷硬,对我的任何询问或要求,只有一句机械的回答:“少帅有令,夫人需静养。”
活动范围被死死限制在二楼。往日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大多被调离,只留下一个年纪尚小、眼神总是怯怯的丫鬟小芸,每日按时将饭菜送至房内。饭菜说不上差,三菜一汤,却总是透着一股例行公事的冰冷,再也尝不出丝毫烟火气。傅砚辞自那夜后,再未踏足过这里,仿佛已将我这个试图叛逃的“物件”彻底遗忘。然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感,却如同最坚韧的蛛丝,从这栋楼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出来,将我紧紧缠绕。我知道,他虽未现身,但他的眼睛无处不在。
日子在一种令人发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除了小芸定时送饭时那细碎的脚步声和碗碟轻碰声,整个二楼几乎听不到任何人声。我常常独自坐在那扇唯一能透气的、加了铁条的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海棠树从枯枝到抽出嫩芽,一坐就是整个下午。前世的惨痛与今生的绝望交织,几乎要将我吞噬。逃离的念头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这种极致的压抑中,如同地火般燃烧得更加炽烈。但我深知,下一次行动,必须万无一失,我必须等待,等待一个他真正松懈的时机。
这日午后,久未露面的傅母,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声势浩大地来了。
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的锦缎旗袍,外罩一件墨色丝绒坎肩,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通身的气派雍容而威严。她由贴身的大丫鬟搀扶着,在我这间几乎与世隔绝的房间里缓缓坐下,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和一丝厌烦。
她挥手屏退了左右,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瞬间凝滞,只剩下她腕间翡翠镯子偶尔相碰的清脆声响。
“听说你前几日很是不安分,竟然还想跑?”她端起小芸刚奉上的热茶,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我们傅家待你不薄,砚辞更是人中龙凤,年纪轻轻便手握重兵,是多少北地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竟做出这等有辱门风、不知廉耻的事情来!”
我垂首站在她面前,沉默以对。任何辩解,在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和傲慢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会招来更恶毒的羞辱。
“哼,”她见我不语,冷哼一声,将茶杯重重放下,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商贾之女,上不得台面,不懂规矩!骨子里就带着一股不安分的轻狂!”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既然进了我傅家的门,就得守我傅家的规矩!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胡来!从今日起,我会派两个经验老道的嬷嬷过来,好好教教你,什么是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让你彻底收收心!”
所谓的“教导”,不过是变相的、更为精致的折磨。来的两个嬷嬷,一个姓王,一个姓李,皆是面相刻薄、眼神凌厉的中年妇人。她们一来,便立下了无数严苛的规矩。站姿、坐姿、行走、乃至端茶递水的姿势,都有严格的要求。稍有不合意,便会被斥为“站姿不端”、“神情不敬”、“举止轻浮”,动辄罚我抄写《女诫》、《女则》十遍二十遍,或是让我在墙角长时间罚站,直到双腿麻木、浑身冰冷。
饮食上也立刻见了颜色。送来的饭菜不再是之前虽冷但尚算精致的餐食,而常常是些明显的剩菜残羹,油腻冰冷,难以下咽。夜里取暖的银炭也供应得时有时无,春寒料峭,北地的夜晚依旧刺骨,我常常在半夜被冻醒,只能蜷缩在厚重的被子里,依靠自身的体温勉强抵御寒意。
而傅砚辞对此不闻不问,甚至在我有一次试图通过小芸,向他传递消息,委婉诉说目前的处境时,换来的却是他一句通过副官转达的、冷冰冰的回复:“母亲是为你着想,磨磨性子。安分受着便是。”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中仅存的一丝微弱期望。他不仅亲手打造了这座坚固的牢笼,还纵容他的母亲,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方式,一起来磋磨我的意志,践踏我的尊严。前世的记忆与现实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彻底淹没。
在这样的身心双重煎熬下,我的身体很快便出现了异样。晨起时总会感到阵阵恶心,干呕不止,食欲变得极差,看到油腻的食物便胃里翻腾。整个人也恹恹的,提不起丝毫精神,常常感到莫名的疲惫和嗜睡。起初,我只以为是心情郁结、饮食不调所致,强打着精神忍耐。
直到月事迟了半月有余,并且这种不适感有增无减时,一个可怕的念头才如同惊雷般,在我早已一片荒芜的脑海中炸响,震得我魂飞魄散。
我……我不会是……有了身孕吧?
这个认知让我瞬间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透出森然的寒气。前世,我也曾怀过孩子,那段短暂的日子里,我曾以为那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然而,却在傅砚辞持续的冷暴力和一次激烈的冲突后,那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悄然流逝了。那种失去骨肉的刻骨铭心的剧痛,以及随之而来的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创伤,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不敢触碰。
这个孩子……在这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以这种无比艰难的方式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更深的绝望,是将我与傅砚辞、与这座吃人的帅府更紧密、更永久地捆绑在一起的枷锁?还是……在这无边黑暗中,老天爷赐予我的一线极其微弱的、可能改变命运的转机?
我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抚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却又仿佛能感受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全新的生命悸动。心中一片巨大的混乱和茫然。恐惧、无助、抗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属于母性的本能悸动,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傅砚辞……如果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会作何反应?是会像前世一样,漠不关心,甚至视这个流淌着我血液的孩子为累赘、为耻辱?还是会……有所改变?
我不敢再想下去。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局里,在这个冰冷无情、视我为囚徒的牢笼中,这个意外降临的生命,究竟是上天给我的最后一丝怜悯和救赎,还是另一场更加残酷劫难的开始?我找不到答案,眼前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