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雪哥儿割完鸡草,不许回来!”
好不容易哄好两个小哥儿,陈有盐终于松了口气。
他将嫩生生眼皮薄粉的殷鸿雪抱上驴车,与顾暮安坐在一起,并将殷鸿雪的背篓给了顾朝宁,让他来割草。
顾朝宁的大脑还处在天崩地裂中,完全是陈有盐说什么,他便干什么。
穿着来外公家特意换的一身新衣服,左手镰刀右手背篓,安静站在原地看驴车远去。
只是双眼依旧落在殷鸿雪的身上。
他想不明白。
他实在想不明白。
殷鸿雪竟然是个哥儿,还就住在他们小河村的隔壁村。
且看他阿爹阿父的样子,不止认识殷鸿雪还很喜欢他。
但……
顾朝宁实在是有些无助地捏了下眉心。
殷鸿雪不是安定侯的外孙吗?
没听说安定侯的外孙有过流落民间的消息啊。
再一个,最让顾朝宁觉得不真实的是。
他实在是无法将前世那个冷漠疏离,甚至有些目中无人的殷鸿雪,与刚刚张大嘴嗷嗷哭的小哥儿联系在一起。
顾朝宁只觉得头痛,他躬身略有些生疏地挥动镰刀,迅速将背篓填满,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向外祖家跑去。
陈家。
陈大哥陈有田的妻子孙娘子以及陈二哥陈有粮的夫郎张夫郎在厨房准备午食。
孙娘子育有两子一姐儿,大的十三岁,二的九岁,最小的姐儿六岁。
张夫郎育有一子一哥儿,大的十岁,小的三岁。
孩子多了实在是闹腾,一早便被两人打发出去割草了。
这边陈阿公打了水来同陈有盐一起给俩个小哥儿洗脸,同时还竖着耳朵听自家哥儿绘声绘色说起才刚。
“朝宁这小子,浑似新种的木头般,咔咔两声从牛车上跳下来,两只脚钉在地上,一双铜铃眼盯着雪哥儿,嘴上问雪哥儿名字。”
一边说着,陈有盐还一边动作僵硬地挥舞,陈阿公被哥儿逗笑,挥着身边的布巾扔到了陈有盐脸上。
“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跳脱,也就是朝宁不在,不然非得被你这阿爹开眼。”
陈有盐接住布巾,正要低头给怀中的殷鸿雪擦脸,便见小哥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好奇看着他。
陈有盐有些脸热,忙将布巾盖在殷鸿雪脸上。
忍了忍还是小心靠近自家阿爹,小声道:“要不是知道朝宁才刚八岁,雪哥儿才刚六岁,还得是以为朝宁对人家雪哥儿一见钟情了。”
陈阿公瞥他一眼,作势要拧他耳朵:“才刚说你跳脱,就又说这话,朝宁上了村塾,连着他阿爹都涨了本事,会说诗文话了。”
“哎哎!”陈有盐忙抱着殷鸿雪站了起来,躲开自家阿爹的制裁。
顾暮安窝在陈阿公怀中,见陈有盐蹦跳着,以为在玩闹,拍着手便哈哈大笑起来。
喜的陈阿公也跟着笑起来;“我们安哥儿都会自己捡笑啦。”
陈外公拿着盘绿豆糕走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招呼人:“来吃糕。”
顾暮安对吃糕两字很敏感,登时便挥着手啊啊叫:“糕!吃!”
见陈有盐抱着殷鸿雪走过去,并不理他,顾暮安更是着急:“爹!爹!安!安!安吃!”
“爹!”
“阿爹!”
大门“哐”的一声便被人推开,众人看去,正是顾朝宁手中提着背篓站在门口。
显然他跑来的很急,额角流汗,衣发凌乱,鞋底处还粘着些新鲜的草叶。
“啧!作甚?”陈有盐对自家儿子很嫌弃。
殷鸿雪一看他出现,就想后退,只是他被陈有盐抱在怀里,退无可退,殷鸿雪无法,只能转过头去。
看不见就不怕了。
顾朝宁知道自己很不对劲,但着实是殷鸿雪带给他的震惊过大。
他看出殷鸿雪的害怕,震惊中登时又多了几分说不清意不明的感觉。
殷鸿雪害怕他?
哈哈哈哈,若是前世,谁要是同他说这种话,他非得疑惑这人是教什么鬼神迷了心智不可。
可是眼下……
顾朝宁平稳心绪,整理了一下衣服,佯装端方走进门内。
“外公,外阿公。”
“嗳,朝宁回来啦。”
这次他没再那么丢丑,先是同长辈问好,因着最近开始上村塾,两个长辈多问了些村塾上的事,顾朝宁也都一一答了。
随后顾朝宁又去灶屋同舅母和阿舅问号。
两个舅舅不在家,去镇上扛沙包了。
陈阿公蒯了陈有盐一眼,意思是他故意作怪,又忙给顾朝宁吃绿豆糕。
“昨晚阿公挑了圆润新鲜的绿豆,特意给你们做的。”
顾朝宁接过绿豆糕,咬了一口,很是软糯香甜,只是他的心思并不在这方面。
殷鸿雪坐在陈有盐的边上,正低着头一口一口咬着绿豆糕。
小哥儿吃的斯文,一手拿着糕,另一手以手做兜放在下颌处,兜着绿豆糕咬下的渣宰。
因着才洗过脸,额角的软发被水洇湿乖巧的贴在一起,脸蛋白净略有些婴儿肥。
只是……
顾朝宁没养过孩子,上辈子也一直没有成亲,但有顾暮安这个小胖哥儿做对比,大了四岁的殷鸿雪,看着似乎有些瘦小了。
这么想着,顾朝宁便问了出来。
却不想,陈有盐极其生气的样子,扬起头来便啐道:“还不是雪哥儿后娘那个抠搜老娼货,还有他爹那个瞎了眼的老匹夫,克扣虐待的。”
“雪哥儿阿爹才去,老匹夫就将那个老娼货接回家来,那个老娼货给老匹夫生了个儿子后更是了不得了。”
“两个大人也不害臊,瞎了眼昧了心的老东西们,雪哥儿三岁路都走不稳,便被打发出来割草,却连饭都不叫吃饱。”
陈有盐骂得痛快,连在灶屋的孙娘子和张夫郎,都时不时探头出来跟着一起骂。
陈有盐便骂得更有劲,尤其看雪哥儿乖巧的,连吃绿豆糕都小心咂么着味道后才咽下更是生气。
眼见他呼哧带喘,雪哥儿有些担心地看过来,想要给他倒水,被顾文倒了才罢休。
啧。
听这意思是亲阿爹去世,亲爹和后娘联手搓磨的。
顾朝宁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前世殷鸿雪就有些矮,与他相比要矮上一个头还要多一些去。
说起来,前世顾朝宁还故意拿身高笑过殷鸿雪像个小哥儿。
和着是小时候被搓磨,没有养好导致的。
这么一想,殷鸿雪还真有点惨。
顾朝宁并不反思自己取笑别人的行为,一心只骂殷鸿雪的亲爹和后娘。
不对。
顾朝宁的目光转落在殷鸿雪眉心的红钿上,咳,也确实是个小哥儿,所以他前世倒也没说错。
只是就算如此,殷鸿雪的亲爹和后娘依旧可恶。
顾朝宁见顾暮安一手一个糕,咬口这个再咬口那个的潇洒样子,再看殷鸿雪舍不得又小心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前世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殷鸿雪才是他应该的样子。
顾朝宁捡起一块儿糕,塞到了殷鸿雪空着的另一只手里。
见四个大人都没注意到,便小心的靠过去,问:“早食可吃了?”
殷鸿雪看看手心的糕,又看看靠过来的顾朝宁,有心想躲开,又觉得不太礼貌。
他偷偷看了一眼陈有盐,盼望着陈夫郎能帮他把朝宁哥拉走。
只是陈夫郎正忙着跟顾叔叔说话,怕是不能满足他的心愿。
殷鸿雪便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睫毛小声道:“吃了粥。”
“什么粥?”顾朝宁心中满意一些,同时目光落在殷鸿雪的睫毛。
之前他怎么没发现殷鸿雪的睫毛竟是这般长?
像是小马崽,有些……可爱。
“糙米粥。”殷鸿雪心中紧张,想要抠手,又舍不得手中的糕。
想起糙米的口感,顾朝宁微微皱眉,又问:“那,是米多的还是米少的?”
殷鸿雪想起早食分给他那碗略有几粒米的糙米粥,停顿片刻,心中有些面对顾朝宁提问的羞窘,便只摇了摇头,未答。
但他就算是不说,顾朝宁也能猜到。
他又问:“你阿爹可给你留了什么玉佩之类的东西?”
玉佩是什么?
殷鸿雪疑惑地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皆是不解。
顾朝宁微微蹙眉,没再问什么,只将绿豆糕往前推了推。
见陈阿嬷和陈有盐要去厨房做饭,顾朝宁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
“你进来作甚?”陈有盐扫他一眼。
“怎么不跟弟弟们玩?”孙娘子也问。
顾朝宁捡起一块木头,帮着烧火,同时试探问:“雪哥儿阿爹是哪村人?”
见他果不其然是问雪哥儿的事,陈有盐看了陈阿公一眼,不答反问:“作何这么好奇雪哥儿?”
顾朝宁故意露出个笑容,“闻雪哥儿名鸿雪,却像是懂诗书之人起的名字,又觉雪哥儿爹爹,不似花钱问人取名之人,是以好奇。”
村镇有爱护自家孩子的,会特意花钱找秀才书生取名,一次十五个铜板。
顾朝宁和顾暮安便都是顾家花钱,问他们村塾的张秀才取的名字。
原是这么回事。
陈有盐点点头,涉及学问,他也正色几分:“雪哥儿阿爹宋夫郎是他阿父殷大奎花了三贯钱买来的,我还记得,刚来的时候,宋夫郎那身段气度,全然不似一般人。”
“后来果然,原是大户人家因错发卖出来的奴仆。”
陈有盐还在描述宋夫郎,顾朝宁却没什么心思听了。
竟是被买来的?安定侯的小哥儿,如何被卖到村中?
前世他却是知道殷鸿雪阿爹于他三岁时早逝,父亲并不知道是谁。
是以殷鸿雪十岁便住到了侯府,且安定侯很是宠爱殷鸿雪。
顾朝宁不自觉皱起眉头,“一会儿让雪哥儿留下吃饭可不可行?”
他主要是看向陈阿公三人,毕竟这是外祖家。
正说的热闹的几人蓦地住嘴,只拿一双眼睛看着顾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