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忌嫁娶。
武宁侯府正门前,却是一片刺目的红色。
唢呐吹得震天响,红绸从府门一路铺到街口,印证着圣旨上的吉日。
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浩浩荡荡抬出府门,朱漆箱子系着红绸,在秋日阳光下亮的晃眼。
解煜早上悄悄看过,还是有大半装的石头,也不知道是王氏私下克扣了,还是被挥霍的只剩下这些。
不过他不打算计较了,因为这门婚事,从头到尾只有他们侯府在唱独角戏。
摄政王府那边,连只苍蝇都没飞过来,没有三书六礼,没有迎亲,王氏连个纸片都没见着。
婚事排场有多大,王氏心里吐的血就有多少。
大堂内,解煜一身大红喜服站着。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恶心他,王氏给他准备的竟是一身女式婚服。婚事办的急,衣裙并不合身,两只脚露在裙外,显得突兀又滑稽。
没有花轿来接亲,他就得自己送上门去。
解晋安没让他去祠堂拜别,大概这位侯爷心里也清楚,这桩婚事,没脸告诉祖宗。
“六少爷,吉时已到,该出发了。”管家躬身,那笑容着实刺眼。
解煜没应声。
他转过身,面向端坐主位的解晋安和王氏。
声音平静的像一潭死水,“今日儿子出嫁,在此拜别父亲、母亲。”
王氏捏着帕子,用力揉红了眼角。
解晋安颔首,说这早已备好的套话:“今尔出阁,当恪谨守礼,勤俭持家,心怀仁义......愿尔琴瑟和鸣,白首同心。”
解煜垂着眼,听他念完那些客套的祝词。
今天对这婚事满意的,恐怕只有解晋安了。
这排场,足够向皇帝表明他的忠心,至于那个快死的摄政王和这个庶子,他才不在乎。
“上轿——”
八抬喜轿停在门前,轿帘上金线绣着鸾凤和鸣。解煜弯腰进轿前,掀起盖头回头看了一眼。
王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解晋安负手而立,笑的高深莫测,仿佛解煜一进王府,就能气死萧梓睿。
轿帘落下,唢呐声再次响起。
轿子稳稳抬起,嫁妆队伍跟在后面,蜿蜒如一条红龙。
他们会绕着京城走一圈,再去摄政王府,向世人昭告这场荒诞的婚事。
一路敲敲打打来到摄政王府门前,不出意外的大门紧闭。
没有红绸,没有喜字,连个迎亲都人影都没有。
送亲队伍在台阶前停下,吹打声渐渐稀落,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尴尬的气氛在四周蔓延,抬嫁妆的下人们面面相觑,乐手不知所措。
最终还是媒婆壮着胆子,敲响了朱漆大门,正门纹丝不动,从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老门房的脸。
“王爷病重,不见客,诸位请回吧。”
“这哪是客啊!”媒婆急了,“侯爷体谅王爷身子不好,没法去迎亲,这不,王妃自己都来了。”
“王府未曾下聘,今日恕不接待。”门房声音冷淡。
轿内,解煜静静听着。
前世也是这样,进不去门,媒婆跑回侯府搬来了圣旨,才勉强开了西边的角门,两家的仇算是结死了。
“解茗。”他轻声唤道。
轿帘拉开一条缝,解茗凑过来,“少爷,怎么办,他们不让进。”
一张叠好的纸条递了出来。
“把这张个交给门房,告诉他‘此事关乎王爷性命’。”解煜声音压得极低,“再去告诉媒婆,叫她莫要胡来。”
解茗捏着纸条,小跑着上了台阶。
他拉开还要争辩的媒婆,陪着笑说了两句,又顺着门缝把纸条塞进门房怀里,低声复述了那句话。
做完这些,他快速退回轿旁。
不多时,正门开了。
一名身着靛色长袍,年纪大约二十多岁的男子走了出来,他目不斜视,径直来到喜轿前。
“在你手里!?”他问,声音不高,带着压迫感。
轿内传来平静的回答:“是。”
“何处得来?”
“遗物。”
“条件?”
“让我和我的书童,以及家私进门。”
男子挑眉,不是嫁妆,是家私?有意思。
他饶有兴趣的扫了一圈花轿,抬手招了招,王府正门洞开,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鱼贯而出。
为首的八人换下轿夫,抬起花轿进了王府,其余人同样接手了嫁妆箱子,动作整齐利落。
登上台阶后,解煜在轿内大声道:“解茗,你就在门口开箱检查嫁妆,凡是装有石头的,让他们抬回侯府,摄政王府不要垃圾!”
听到这话的靛衣男子,险些一头磕在台阶上。
就这样,花轿与嫁妆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进了王府。
门外数十口木箱大敞着,大块的石头一览无余。
除了解煜和解茗,侯府来人脸上臊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草草盖上箱盖,灰溜溜的逃回侯府。
这趟差事,不仅荒唐,还丢人。
王府内,一片冷清,家丁侍女没有几个,沿途所见多是兵士,与其说这里是王府,不如说是军营更贴切。
花轿在二门外停下。解煜自己掀开轿帘,弯腰走了出来,盖头早不知扔哪儿去了。
那靛衣男子看解煜这女装打扮,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惋惜:好相貌,可惜是个男的。
“自我介绍一下,”男子抱拳,“小人顾清扬,是王爷的门客,王爷眼下不方便见您,请王妃移步后院稍作歇息。”
说罢,他招来一个小厮带路。
解煜点点头,跟着小厮前往后院,路过顾清扬时,冲他大声喊道:“我叫解煜,以后,请叫我解公子。”
顾清扬揉了揉被吼得发疼的耳朵,拱手笑了笑,没应声。
王府压根没打算娶亲,自然也没有准备王妃的寝殿,解煜被领到后院一处客房,陈设简单,还算干净。
一进门,他就开始扯头上的珠花。
解茗忙递上包袱,里面是一件半旧的棉布长衫。
客房里有水,解煜以最快的速度洗掉脸上厚重的脂粉。因搓的用力,白皙的肌肤透着红晕,反倒比胭脂更加诱人。
刚换好衣服,房门被敲响了。
解煜以为是王爷要见他,没想到进来的是一名身穿暗青色比甲的嬷嬷,身后跟着个小丫鬟,端着托盘,上面摆着饭菜。
“王妃,请用膳。”嬷嬷语气冷淡,态度近乎傲慢,她指挥小丫鬟放下饭菜,转身就要走。
“等等。”
嬷嬷不耐烦的回头,“王妃还有什么事?”
“我要见王爷,烦请通传一声。”
“王爷病重,不见客!”她扯了扯嘴角,“有你一口饭吃就行了,别想些有的没的。”说罢,她竟从外头反手锁上了门!
“少爷,怎么办?”解茗有些慌张。
“这个嬷嬷不对劲。”解煜走到桌边,打量那几碟菜。
他是从正门进来的,就是要告诉全王府,他进门,是得了王爷允准的。就算有人敌视他,也不敢擅自把他关起来。
如果锁门是王爷的命令,根本不会给他卸妆换衣的时间,所以......
解煜拿起一只方才拆下的银簪,在饭菜里搅了搅。就看见银簪迅速变黑,果然有毒!
只是这下毒手法不太高明,用的是砒霜这种轻易就能查出来的毒。
他冷笑一声,原来前世,是这老妇害死的解茗,没想到这辈子,这么快就犯他手上了。
解煜扫视了一圈客房,不小,有厅堂,有卧房。
“你找找,这房间哪里有火折子。”
很快解茗从梳妆台旁找到一个,递给了解煜。
他让解茗把有毒的饭菜端好,躲在他刚收拾好的角落里,自己将被褥扔在窗边桌子上,掰开火折子点火。
周边都是易燃物,火苗很快蹿了起来,浓烟升起。解煜带着解茗躲在角落里,扯着嗓子喊“救命”。
很快,院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训练有素的士兵灭火极快。门锁被砸开时,火势刚起不久。
顾清扬第一个冲进来,脸上带着慌张:“解公子,你没事吧,怎么会走水?”
“没事,我放的火。”
顾清扬吃惊的看着解煜。
“看什么,不放火等着被毒死吗?”
“瞎说什么,谁敢在王爷眼皮子下投毒。”不怪顾清扬不信,毕竟这王府的安保不比皇宫差。
解煜用下巴指指饭菜,“瞧,证据在这,而且你们王爷都中毒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顾清扬震惊的看着解煜,王爷的病已经查了很久,并没有发现中毒痕迹,所以大家都以为是旧疾复发造成的。
难道这武宁侯府的庶子,知道什么内幕不成?
解煜起身,拍了拍衣袖,“还不带我去见王爷吗?不想救他了?”
顾清扬叹口气,“您跟我来吧。”
去往萧梓睿寝殿的路上,顾清扬犹豫半天,还是说了,“王妃,你确定王爷的病能治?”
“不确定。”解煜坦然道:“但我听说过王爷的症状,更像是某种毒。具体如何,得号过脉才知道。”
寝殿附近,守卫明显增多,解煜穿行在高大侍卫的注视下,总觉得哪些目光像刀子,刮的人浑身不自在。
寝殿内药味扑鼻,闻久了,喉咙都发苦。如今才初秋,殿里却已烧起了地龙,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气。
卧室内,空地上站满了人,萧梓睿倚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被与皮裘,干枯的长发随意挽在头顶,面色青白,两颊深陷,确是不久人世的样子。
可那双眼睛,在解煜走进来的瞬间,便锁定了他,锐利,清醒,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解煜穿过人群,躬身行礼,“学生解煜,拜见王爷。”
萧梓睿看向他,枯枝般的手指捏着那张纸条,“你有《金匮医方》?”
“是,那是我外公所著。”
“撒谎!”萧梓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金匮医方》乃前太医院院首沈自山所著,而你的嫡母姓王,生母姓贾,哪里来的沈姓外公?。”
尽管走病中,王爷的气势依旧摄人。
解煜迎上他的目光,“外公当年离奇死于宫中,家母由忠仆带走,养在外公生前好友家里,并改了名字。王爷若不信,可派人去查。不过......”
他扬起一个笑容,“王爷,您还有时间等待调查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