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镜,不要——”
重重帷幔后,一个身影猛地坐起身。他大口喘息着,仿佛刚从一场骇人的噩梦中逃脱。
“陛下,您怎么了?”
一双近乎于苍老的手拨开帘帐,脸上的忧心不似作假。
楚泽捂着头,只觉得脑袋痛得像是要从最里面裂开。
于是,他大声怒吼起来:“德永!德永!该死的,还不快把安神药拿上来!”
“陛下,陛下?您的意思,老奴怎么听不明白,您近前何时新召了一名内侍?您说的药又是……?”那太监满心的疑惑,但依然恭敬地堆着笑。
楚泽抬起头,与那张老脸对视——
赵宏?!怎么是他!
自己不是早就把他处理掉了吗?
还有,这里怎么没点安神香?德永怎么不在近前伺候?还有……
楚泽惊疑不定,跳下床梭巡半晌,发现这里竟是早被自己一把火燃尽了的正心殿!
大片血迹晕染在青砖石地的景象仿佛犹在眼前,那人倒在地上,早没了气息,嘴上却挂着他许久不见的释怀微笑。
——所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梦吗?
楚泽回身,一把揪住赵宏的衣领:“现在是哪年?”
赵宏从对方急促的鼻息中,敏锐地嗅到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这么多年,赵宏看着面前之人从弃子到殿下再到如今的九五之尊,不管外界怎样疯传楚泽是个何等阴晴不定的暴君,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孩子没得到心仪玩具式的发泄,只要自己顺着毛捋,总能把这位陛下哄得雨过天晴。
只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恭敬而又畏惧地,他避开楚泽的怒视,颤声道:“回陛下,如今是……归元二年。”
归元……二年?不是归元七年?!
楚泽一把松开攥得发白的手,毫不理睬倒在地上的内侍首领。
指尖泛上酥痒的麻意,不知是因为用力太大,还是因为过分的激动。
梦里种种都太过真切,完整连贯到让楚泽从理智到情感,都根本不相信那只是一个梦。
所以现在只剩下一个可能:
自己……重生了?
那么……那个人呢?
“云镜呢?老师呢?老师现在在哪里?”楚泽怒吼。
殿内一片寂然,几个低阶的侍女和小太监早吓得跪成一片,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犹嫌不够,恨不得团成一团塞进地里去,生怕自己成为暴君的手下的又一亡魂。
猛然间,楚泽升起了不详的预感。这预感他在那“梦里”也经历过,而结果就是……
他甩甩头,极力把那血色甩出脑海。
“快说!”
最终还是赵宏鼓足了勇气,膝行到楚泽身前,叩首道:“陛下,云太傅正在殿前跪着呢……您半个时辰前亲下的旨意……”
话未说完,楚泽已狂奔出殿外。
老师还活着、他还活着……
所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对么?
云镜不知自己跪在正心殿外已有多久,膝盖从刺骨的疼痛到完全麻木,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只是天气寒凉……云镜喉头泛起一阵难忍的痒意。他咳了几声,又勉强挺直身子。
寒意顺着骨缝一点点往里钻,不知道是这双腿先废掉,还是旧疾复发先咳死在这里。
想到此处,他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奔出殿外的楚泽刚好看到这一幕。
那个梦里,大片鲜血在云镜身下蔓延,云镜就是用同样的笑迎接了自己的死亡。那笑容与眼前的景象重合,楚泽只觉得胸膛内似有利刃破开,搅弄他的五脏六腑,直至鲜血淋漓。
“老师!”
楚泽几步路走得磕磕绊绊,几乎是一路从玉阶上滚到云镜面前。
“老师,你没事……太好了……一切都……”
云镜看着这位年轻的君王扑通在他身旁跪下,嘴里还颠三倒四的不知说着些什么。
他皱眉,微微闪身避开这一跪,冷淡道:“陛下,慎言慎行。”
“老师,我错了,我不该……”
楚泽记不清是何事使得多年前的自己大动肝火,现在的他只记得老师体弱,怎么能在这样冷的天跪在殿外?
“老师,我真的知错了,我们回去吧,求你了,我错了,老师……”
楚泽牵起云镜冰凉的手,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眼中似有无限哀求。
即使云镜对这位少年陛下喜怒无常的行径见得再多,也不曾理解他心里真正在想什么。
明明是他方才摔了一桌的东西,指着自己鼻子说太傅若不改变心意,就跪在殿外不必再起来了。
“陛下还是回去吧,臣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现在不,将来也不。”
楚泽对他这幅九死不悔的模样再熟悉不过,也许从前的他觉得对方太过悖逆怃上……但从那漫长又荒唐的梦里醒来的楚泽,只觉心碎。
云镜本不值得那样一个结局。
都是他的错。
“老师,都是我的错,我改,我会听您的话,全都听您的,求您了,回殿吧……”
云镜颇为意外,楚泽竟说出这些话来。自从登基后,一意孤行的事陛下做得多了,即使知道自己做错也死不悔改才像他的所为。
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
思及此处,云镜终于舍得偏头望向楚泽,这才发现对方居然只着了一件单衣,还未及鞋袜,只赤脚跪着,冻得通红一片,偏偏这人却浑然不觉似的。
云镜忍不住皱眉:“陛下怎么只着单衣不穿鞋袜就敢出来吹风?再任性也该顾及身体。”
“老师回去我再回,不然……不然我就和老师一起跪死在这里。”楚泽吸吸鼻子,哽咽道。
“陛下万金之躯,怎可轻易说‘死’?一点忌讳也没有。”云镜眉头皱得更紧。
“老师,阿月求你了,我们回殿,好不好……”
楚泽再也止不住奔涌的泪,半是哭喊,半是哀求。
“阿月求求老师,回去吧……”
云镜一时有些恍惚,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楚泽这样自称,上一次,好像还是在……
在回忆纷至沓来之前,云镜眼前一黑,终于不支,晕倒过去。
楚泽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云镜倒下的身体。
怀中的云镜是如此的单薄,好像风一吹就会散掉的美人灯,灯芯细细一捻,随手便能揉灭。
楚泽心里再次被无边的恐怖笼罩,十四岁的身体尚且无法抱起云镜,正心殿前,只剩下这位年轻陛下声嘶力竭的哭喊:“太医!传太医来!”
……
“陛下,云大人脉浮而数,是风寒外侵、本气不固的脉象,加之先天体弱,又透支了太多体力,这才有此番昏厥之事,依微臣看,当……”
“好了好了,吕太医少和朕扯这些文的,朕听不懂,”楚泽强压住纷扰的心绪,打断道,“太医只管说怎么办。”
“微臣已开了方子,着药房去煎了,只是……只是有些话,臣不知……”吕松觑着这位陛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生怕触了对方霉头。
“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楚泽觉得自己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
“只是云大人从胎里便带了弱症,陛下亦是万金之躯,就算云大人一时冒犯陛下,您也看在他体弱的份上,气大伤身,别气着您自己……”吕松强撑着说完,额头已布了一层薄汗。
吕松知道楚泽向来不喜欢别人多置喙自己的行为和决定,就算做自己死心眼吧,这话不说出来,他非憋出病不可。
更何况最“死心眼”的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呢。吕松在心里无声叹气。
“太医的意思是,让我少气老师,是吗?”
吕松从这称呼里感觉到一点微妙的变化,但他说不清,也不敢胡乱揣测,只俯首称是。
“……朕知道了。吕太医还有什么嘱咐,一并写了送来吧,朕会注意的。”
吕松微微吃了一惊,他确实没料想到这位暴躁的皇帝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医嘱。他抬起头,从楚泽的脸上读到了浓浓的疲惫。
没有愤怒,没有烦躁,那是一种纯粹而又复杂的疲惫,像经历了太多事的老者,太不像一位年少登基的帝王。
久观天颜是为不敬,于是吕松很快地低下头。
“微臣告退。”
吕松走后,殿里又只剩下他与云镜二人。
当然,角落里还静立着两三内侍与婢女,只是他们都太过安静,生怕自己错过一句召唤,又或者仅仅是自己的呼吸,也会打扰到帝王敏感的神经。
“那个,你,对,就是你,过来。”
楚泽随手一指,一个小侍女立刻面露惊恐,但很快强作镇定,三两步上前行礼。
“陛下。”侍女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强忍住心中恐惧。
“你是第一次御前侍候?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是这月新调来的,原先是……”侍女不敢抬头看楚泽表情,只磕磕巴巴回答着。
“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回朕的问题。”楚泽皱眉。
“是……是,奴婢名字是,锦绣。”
听声音是要哭了,楚泽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正欲发火,脑海中却闪过云镜不赞许的表情。
他想起老师的教导:君子不媚上侮下。若要让老师知道自己这般严苛待下……楚泽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
还好老师没看到。
“别害怕,抬起头来。”楚泽努力让自己声音温和些。
锦绣听命抬头,只是眼神还和镶在地砖上一般,不敢与他对视。
“锦绣,去打些凉水来,再拿条新手巾,”楚泽尝试着措辞,“快去快回,好吗?”
锦绣却像被这好言好语吓到了似的,面露惊恐,飞快地行了一礼,跑走了。
待打来水,楚泽试过水温,觉得尚可,用手巾浸满了凉水,换下云镜头上已被体温烘热的那条。
摸着好像退热了一点。
楚泽被这点好转取悦,口气也松快起来:“不那么害怕了吧?他们都在外面乱传朕是暴君,可朕又不会吃人。”
锦绣眼看着陛下亲自做了这一堆“粗活”,心里已然震惊,又听到他调侃,心下一时放松,脸上不由得露出个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憨笑来:“是,陛下。”
“你做事做得好,得空去总管那儿领赏吧,就说是朕的旨意。”
“多谢陛下,奴婢、奴婢……”锦绣又惊又喜,嘴上又开始磕巴。
楚泽看她连如何谢恩都尚不清楚,苦笑道:“别谢了,有机会你在云太傅面前多说两句朕的好话就得了。去吧。”
小丫头端着水和换下来的手巾下去了,连着那一点松快的气氛都一并带了走去。
楚泽没说谎,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老师能再正眼瞧他,能再……认他这个学生。
前世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
不,楚泽摇摇头,是自己不会再让它发生。